寧暮雨來西泠閣的第一天,門口的小廝無精打采地坐在屋簷下打盹。
她把小廝拍醒,又亮了亮腰牌,小廝打量了她一眼,便再次眯上了眼睛,繼續打盹,仿佛她隻是一縷空氣。
寧暮雨走進院中,見院內空空蕩蕩,半個人影也無,地上倒飄滿了樹葉。
她正想著要不要大喊一聲以做提示的時候,蕭天澤突然從廊下走了過來。
麵若冷玉,目如寒星,蕭天澤不說話的時候,仿佛帶著一縷清風,隻是站在那裡,便是一幅絕美的畫卷。
寧暮雨背背包袱,手抱蘭花,立在園中,恭敬地對蕭天澤行了一禮,道:“二公子安好。”
蕭天澤對身旁的十五使了個眼色,十五立刻走到她跟前,迎她去了一間臥房。
說是臥房,卻也不像臥房。房梁上蜘蛛網密布,窗台的灰塵積了似一指厚,地上全是老鼠屎,整個空間陰暗又狹窄——寧暮雨抿唇看向十五,用眼神詢問:這是我的房間?
十五似看懂了她的表情,卻異常的冷漠,道:“這便是姑娘日後在西泠閣的住所了,還不知姑娘怎麼稱呼。”
“寧暮雨,叫我小雨就好。”
“姑娘快些將行禮放好,二公子還有話要同姑娘交代。”十五說完轉身離去,完全不給她再開口的機會。
寧暮雨走進房內,一股腐爛的黴味撲麵而來,她捂住鼻子艱難前行,來到房內唯一一處光線明亮的小窗幾下,對著窗台吹了一口氣,簷上的灰塵瞬間像沙塵暴一般往外撲。
她將蘭花盆輕放在上麵,隨後抹了把臉,將粘到臉上的蛛絲抹去,又朝虛空中揮舞了幾下,以掃清周身暗藏的蛛網。
房裡隻有一張木板架成的床,說是床,更像是矮榻,四麵都沒有護板,更彆說床帳,上麵到處是老鼠屎。可想而知,老鼠爬上來有多麼輕而易舉。
寧暮雨長籲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她有想過來西泠閣會艱苦,卻沒想到會艱苦到這個程度。她甚至覺得有些好奇,高門顯貴的侯府,怎麼會有如此醃臢、陰暗的地方。
毫無疑問,是蕭天澤的“特意”安排。
寧暮雨在角落裡找了把掃把,掃乾淨榻上的老鼠屎,將包袱放在上麵。
十五說蕭天澤還有事情要交代,她不能立刻清理住處,隻能先去見蕭天澤。
在前院不見人影,寧暮雨隻能開口問那打盹的小廝,蕭天澤去了哪裡。
小廝說二公子行蹤不定,他無法給出正確的判斷,讓寧暮雨自己去找。
寧暮雨滿頭黑線,強壓下心中的火氣,溫和地對著小廝笑,結果笑得比哭還難看。
她兜兜轉轉,繞到後院,終於見到了蕭天澤。
蕭天澤站在屋簷下,指著院中一堆堆得如小山高的衣服,對她說:“今天天氣不錯,很適合洗衣服。”
寧暮雨抬頭看天,幾團烏雲在頭頂上方盤旋,黑壓壓的像是下一刻就要砸一缸雨下來......怎麼看都不適合洗衣服。
蕭天澤挑了挑眉,道:“怎麼,不願意洗?”語調意外的輕快。
“怎麼會?“寧暮雨笑得像個假人,“二公子讓奴婢做什麼,奴婢就做什麼,絕對不會不願意。”
“你有這般覺悟就好。衣服洗完了,前院的落葉也一並清理掉。多事之秋啊,隻稍不注意,葉子就落了滿院。”
寧暮雨不惱不怒繼續笑,隻是臉上肌肉有些抽搐,“好嘞。二公子還有什麼安排,不如費累同奴婢一並說完吧。”
蕭天澤輕飄飄道:“彆擔心沒活兒乾,今後整個西泠閣,任由你發揮。”
寧暮雨咬牙笑,“我一個丫頭,無德無能,能談得上什麼發揮。入了西泠閣,便是二公子跟前的人了,奴婢隻一心伺候二公子,其他什麼都不想,還請二公子放心。”
蕭天澤的耐性褪去,麵色冷了下來,“伶牙俐齒,有這功夫磨嘴皮子,不如先認真把活乾好。”說完轉身離去。
寧暮雨也退去僵硬的笑容,她最後那句話其實是在表態,可她也知道,現階段不管說什麼,蕭天澤都不會相信。
寧暮雨長歎了一口氣,轉向身後這堆衣服,一件一件放入盆中,用水浸濕,然後動手搓。
衣服洗到一半,天開始下大雨,寧暮雨跑到廊下躲雨。
十五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對著她叮囑:“二公子讓我來監工的。你第一日來西泠閣,得把活乾完了才有飯吃。這些衣服,還有院裡的落葉,都在等著你。下午還有下午的事兒,若是做不完,不僅午飯趕不上,可能連晚飯都趕不上,你自己看著辦吧。”
寧暮雨心中本就有火,這會十五跑過來扇了幾扇子涼風,火苗便蹭蹭蹭竄了出來。她也覺得自己再裝不出笑臉,索性拿十五開刀:
“我才來第一天,沒想到如此受重視。若是哪天夫人傳召我,我必如實相告,咱們西泠閣人手稀缺,我一雙手照顧二公子實在是忙不過來,定然諫言要幾個姐妹過來共同伺候。”
“你、你!”十五瞪著眼睛看她,“你反了!二公子最不喜歡彆人來打擾。你若是敢向夫人諫言,你、你就彆想在這院裡待了。”
寧暮雨從容又淡定地說:“怎麼辦,我好怕哦。”
十五氣炸了,指著她的鼻尖道:“你果然有壞心,怪不得二公子讓我提防你!你、你好樣的!我這就去告訴二公子你剛說的話,你等著、等著被趕出去吧,哼!”
十五帶著滿臉怒色離開了,寧暮雨得意一笑,心中頓感舒坦不少。可側頭看到院中那堆衣服,心情又跌落穀底。
狠話放出去,氣是出掉了,但活不能不乾完。寧暮雨明白蕭天澤的心思,若是事情沒做好,他便有了讓她滾蛋的理由。可她怎會讓他得逞,蕭天澤越想找茬,她越不能如他的意!
天似乎破了個洞,雨越下越大。簷下滴水如注,地下一排排小水坑整齊站立,承接這看起來不值得在意、經年累月後積攢出來的不可小覷的力量。
寧暮雨靠在牆上,眼角餘光突然瞥見廊角有一把油紙傘。
看在上一世那個饅頭的份上,就原諒你今日的刻意刁難吧——寧暮雨這樣想。
她拿起傘撐開,頭一歪,將傘卡在下巴和肩膀之間,毅然決然邁入雨中。
在劈裡啪啦的雨聲裡,枯坐了一個時辰,泡皺了手,淋濕了衣,終於把剩下的衣服洗完。
初秋的天本不是很冷,一件小襖加件背心,足以抵禦寒涼。可在這下雨刮風日,又裹著濕噠噠的衣服,寧暮雨隻覺寒意浸透骨髓,身體不受控製地抖了起來。
她跺著腳將衣服晾好,忍著寒冷回了那陰暗的小房間。
寧暮雨換上乾淨的衣裳,對著鏡子把臉上被雨水衝淡的胭脂補了一遍,沒作絲毫停留,便又撐起傘去清理前院的落葉。
葉子和著雨水緊貼地麵,很難得掃成一堆,她幾乎是一片一片歸攏在一起的......待這一切忙完,已經未時正初刻.
寧暮雨又累又餓,頭也暈乎乎的,已經沒了吃飯的力氣——且這個時辰,想也想得到,肯定沒有人給她留飯。
寧暮雨乾脆回了屋,一鼓作氣,將房間打掃乾淨,攤好鋪蓋被褥後,腦中一片漿糊,倒在木榻上昏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屋子外的天黑得透透的。雨還在下,水柱捶打地麵的聲音一陣又一陣襲來,仿佛有持續到天明的勢頭。
寧暮雨的頭依舊昏昏沉沉的,她想睡下去,但是理智讓她起來。這場戰役事關她的未來,贏了才能在西泠閣繼續待下去,如果她連這點小磨難都頂不住,還怎麼談後續。
帶過來的東西很少,火折子和燈籠一概沒有,這院裡又不點燈,寧暮雨隻能摸著黑出門。
整個院子,靜得像墳地一般,她走在廊下,感覺渾身籠罩著一股陰寒之氣。
頭中一陣眩暈感襲來,她伸出手,想扶牆站穩,黑暗中摸到不是牆,而是一片冰冰涼的布料,仿若閻王的衣角。
寧暮雨猛地縮手,“啊”的尖叫一聲,腿上的力氣似乎被抽走了一般,整個人暈乎乎往牆邊栽了下去。
撞到的不是牆,而是硬邦邦中帶點暖意的、胸膛。
寧暮雨拳打腳踢,混亂中不知踢到什麼,耳邊突然響起一聲悶哼,隨後手腳便被一股力牢牢束住,整個人除了腦袋,其餘地方均動彈不得。
“你是借機報複嗎?”一道熟悉的聲音貼著頭皮響起。
寧暮雨停止掙紮,又頓時渾身緊繃起來,結結巴巴道:“對不住......太黑了,奴婢看不清是誰,以為是鬼。奴婢不知是二公子,二公子恕罪。”
她說的是實話,誰會大晚上站在牆邊不出聲,裝鬼嚇人,蕭天澤絕對是故意的......
蕭天澤半晌沒說話,寧暮雨以為他存心刁難,又道:“奴婢已經把衣服洗完了,院子也清理乾淨了,二公子還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奴婢馬上去做。”
蕭天澤嫌惡地放開了手,寧暮雨扶了下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聽十五說,你要向夫人告狀。”蕭天澤道。
寧暮雨想起十五那氣得發抖的臉,無力地笑了笑,道:“奴婢隻是想嚇唬嚇唬他,沒想到他當真了。”
“不管是真是假,若是給我添麻煩,你的日子絕不會好過。”
寧暮雨腹誹:“不給你添麻煩日子同樣沒好過到哪裡去”,嘴裡卻說,“不會的,二公子把心放在肚子裡,奴婢絕對不會做背叛二公子的事。”
遠處,廊下突然亮起了一盞燈籠。
寧暮雨終於得到光明,側頭瞄了蕭天澤一眼,見他眼中霧氣迷蒙,難得沒有覆蓋上冰霜,一時間覺得有些虛幻,便盯著那燈籠實影看,以找回一些真實。
燈籠隨風擺動,光亮也隨之左搖右擺。
越來越多的燈籠亮了起來,寧暮雨隻覺得眼前的景物通通晃蕩起來,恍惚地看了蕭天澤一眼,腳底如踩了棉花一般不著力,整個人再一次軟綿綿地跌了下去。
沒有跌落在地的痛感,身子反而輕飄飄地被撈了起來。
一股若有若無的淡香在鼻尖浮動,寧暮雨浸在這香味裡,既覺驚奇,也莫名地感到安心。
她已經睜不開眼睛,隻昏昏沉沉地道了句“謝謝”,再聽不見耳畔此起彼伏的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