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暮雨看著蕭天澤那張明明清俊卻千年掛滿冰碴子的臉,突然生出了一種強烈想要點上一把火、熏走這萬古不化的表情想法。
於是一改以往的和顏悅色,話語變得尖銳,“本不想來的,但是拿了人東西豈有不還的道理。奴婢多謝二公子那日借的傘和燈籠,作為過來人,奴婢想多說一句,這院裡黑,二公子夜裡走路千萬當心,以免像奴婢一樣跌了跤。”
寧暮雨說完對著蕭天澤行了一禮,也沒給他說話的機會便摸著黑出了院,留蕭天澤在原地發怔。
她一個丫頭,對著侯府二公子說了這樣一句冒犯的話,本就是衝撞了,居然說完不給對方開口的機會,簡直罪加一等。
可有上一世的經曆,寧暮雨不怕蕭天澤。
她說那樣的話,隻是想看蕭天澤那張臉是否能再冷一點,或者冷到極點會有其他的東西出現......可惜她也沒能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大膽,還沒來得看結果,便逃之夭夭。
心中燃起一股無名的怒火,不知是對她自己,還是對蕭天澤。
“過分!”寧暮雨狂踢路邊的小石子,口中念念有詞,“你以為你是誰啊,是侯府的人了不起啊、不就是上輩子給了我一個饅頭嗎、天天頂著這張冷臉想凍死誰、貓頭鷹才夜行,院子弄這麼黑,難道跟它是同類......”
一連串的口不擇言和詞不達意噴湧而出,心火漸漸熄滅,那藏在心底深處的一點點不開心,被這竹林間湧過來的涼風一掃而光。情緒來如雨去也如風,此時連耳邊的蟲鳴都變得悅耳起來。
第二日午間,惠香來廚房找寧暮雨,兩人說了會子無趕緊要的話,惠香在無人的時候悄悄告訴寧暮雨,是謝瑗讓她來這的——催寧暮雨去覓月軒送飯。
原來自寧暮雨受傷後,謝瑗一直等著西泠閣和幽篁齋的消息,等了這麼多天,知道昨日寧暮雨去了西泠閣,終於等不急了。
可寧暮雨在西泠閣除了得到一頓冷言冷語,什麼“情報”都沒弄到,不由得皺了眉頭。
“是不是有什麼不能對少夫人說的?”惠香替寧暮雨擔心,“其實我想,咱們做奴婢的,打探主子的消息給另一個主子,有些不太合適。要是被發現了,吃不了兜著走。”
這道理寧暮雨何嘗不懂,她已經死了一次,早學會了事事為自己籌謀。所以她放給謝瑗的消息,隻能是謝瑗覺得有用的、卻絕對不能危害到其他人的消息。
寧暮雨拍了惠香一把,“放心吧,我有分寸。”
覓月軒。
謝瑗見到寧暮雨,冷著一張臉,什麼也沒說,等著寧暮雨自己回話。
寧暮雨直言道:“奴婢昨日去西泠閣,見到了二公子,本來想問二公子飲食上的喜好,可是二公子將奴婢罵了一頓,還讓奴婢以後不要再踏進西泠閣半步。”
蕭天澤的脾性大家有目共睹,想要從他嘴裡打聽出點什麼,難如登天。寧暮雨沒得到“更好”的說法,便打了個馬虎眼,將這算不上消息的消息帶給了謝瑗。沒有其他目的,隻是想表忠誠,讓謝瑗知道,她是一心在替覓月軒“做事”。
謝瑗靠在榻上,手中搖著一把玉骨扇,眼睛輕合,明明姿態旖旎,神態卻很端莊,似在思索什麼,半晌後道:“那太夫人那邊呢?”
難怪——寧暮雨看著謝瑗的神態,腦中閃過上一世謝瑗跟蕭天全吵架的畫麵。
蕭天全外表風流倜儻,是個實打實的貴公子,可惜內裡是個好色之徒。而謝瑗自國公府出來,被教得知書達理,可惜生來心高氣傲,相處久了自然容忍不下蕭天全在女色上的所作所為。
可謝瑗能做什麼呢?她嫁了過來,便是這侯府之人,她心中的尊嚴不允許她和蕭天全鬨翻、鬨得滿城皆知、鬨得娘家蒙羞,所以她隻能想法子處置蕭天全身邊的鶯鶯燕燕,還要時時替蕭天全周全、籌謀,以維持她侯府少夫人的麵子和地位。
謝瑗躺在那榻上,看似隨意,實則骨子裡透露著一股正經。
寧暮雨如實回答:“自奴婢手受傷後,便沒去過太夫人那邊了。”
謝瑗合上的眼睛緩緩睜開,露出一絲拷問的神色,“那你想想,以後該怎麼辦?”
寧暮雨心中很為難,其實她能有什麼辦法呢,差事都是管事的分配,無緣無故去頂彆人的活兒,就是沒事找事,很容易成為眾矢之。可是在謝瑗麵前,她不能坦白自己的心思,隻能佯裝使勁想,然後轉換語言......換個讓人更加容易接受的說法。
“奴婢隻是個看火的丫頭,二公子說了那話,西泠閣以後是徹底進不去了。太夫人院裡的差事又有其他人看著,奴婢隻是一個愚笨的丫頭,實在有心無力,還請少夫人明示。”寧暮雨滿臉的無奈。
謝瑗輕搖手中的扇子,握柄的指節有些泛白,她也知道,寧暮雨一個丫頭,也許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但是要說智計,未免也太高看人了些,便不再勉強。
“先回去吧。”謝瑗淡淡道。
寧暮雨行了個禮,恭敬地退下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蓮娘立馬說:“少夫人,都這麼多天了,這丫頭什麼有用的消息都沒帶過來,沒準是在誆咱們。”
蓮娘對寧暮雨的質疑在所難免,芝丫頭的事情橫亙在她心中,她見到寧暮雨就想起那夜的情形,她顫抖的身子、謝瑗厭惡的眼神......這一切都是寧暮雨引起的,通通讓她覺得危險,她隻想將寧暮雨踢走。
謝瑗看了她一眼,什麼話也沒說。蓮娘頓時心虛,害怕謝瑗認為她是想借機報複寧暮雨,忙補充道:“奴婢也隻是猜測。”
“她一個無依無靠、見識淺薄的醜丫頭,沒身份沒地位,在廚房一輩子難出頭,很明顯是想靠著覓月軒往上爬。我如今拋出了橄欖枝,也算是她唯一的指望了,她若是誆我,有什麼好處?”謝瑗道。
蓮娘垂頭,失了剛才的氣勢,“少夫人說的是,奴婢沒有考慮周到。”
“得想個法子,解除我們的困境。若是這丫頭能夠......”謝瑗臉上突然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
寧暮雨來侯府三個月了,此時節天氣漸涼,夏天已完成了秋天的更替,樹上的蟬鳴不再像往日那般沒完沒了地聒噪。
這一天,寧暮雨興致來襲,躺在房中數錢。她想著辛苦了三個月,總該買點什麼犒勞一下自己。
數完第一遍覺得自己數錯了,數完第二遍懷疑自己看花了眼,數到第三遍的時候,不僅焦頭爛額,臉也皺成了一朵菊花。
辛辛苦苦攢了三個月,怎麼才不到五十錢!這可是她的血汗錢哪......
寧暮雨從興致滿滿、到情緒低落、到情緒崩潰差點失聲痛哭,隻花費了不大一盞茶的功夫。她捏著荷包,倒在床上,淚光閃閃,唉聲歎氣,不敢置信。
三個月的時間裡,她把心思放在謝瑗身上、蕭天全身上、蕭天澤身上、太夫人身上、惠香身上!甚至廚房中的每一個人,她都小心翼翼地對待——卻唯獨忘記了計算自己的工錢。
直到現在,她才想起來,自己是個燒火丫頭,每個月的工錢隻有幾百!自進侯府以來,整整三個月,所有工錢加起來不超過一兩銀子——她差點哭出了聲。
想想也因為彙報消息,得過謝瑗一次賞,其中一部分拿去給曹媽媽買了個頭飾、給顧管事買了些補品、給自己買了些藥之類的,剩餘一大半上交給了家中。她本不想拿錢回家,可為了寧朝雲,還是退步了。
寧暮雨來回摸著荷包裡那五十枚銅錢,冰涼的觸感傳達到她的指尖,瞬間讓她對自己的做法提出了質疑:為何要將自己辛苦掙來的安身立命的錢交給彆人?
她到這侯府,要報仇要報恩,報了仇報了恩,便要贖身,贖身需要的是銀兩。與其指望寧朝雲將來能夠高中,再接她回家,為何不把自己的命運放在自己手上?
她重活了一世,居然在這件事情上糊塗了三個月!寧暮雨狠狠罵了自己兩句。
好在數了三遍錢後,人徹底看清了現實和自己的處境。
寧暮雨琢磨著,自己在侯府省吃儉用,節流已經找不到地方節了,想賺錢,隻能開源。源頭來自工錢,如果一直在廚房當燒火丫頭,工錢就一直不會變,還得想想其他辦法才行。
***
這一天,碧水居的侍女來到廚房,說是夫人想要喝上次那加了銀耳蓮子和牛乳的綠豆粥,還點名讓寧暮雨親自去送食盒。
寧暮雨疑惑不解,但隱約覺得事情不對。碧水居是沈夫人的院子,她來侯府這麼久,隻見過沈夫人一次,根本沒有其他交集,何故讓她去送粥?
寧暮雨左思右想,隻覺認為這事不簡單。在抽絲剝繭的過程中,總算找到了一點頭緒。
沈夫人最疼愛的兒子是蕭天全,蕭天全和謝瑗最討厭的人是蕭天澤。謝瑗才剛找到她這麼個不會被蕭天全惦記、還能辦事的醜丫頭,定然不會這麼輕易讓她在待在廚房不出門。這次送飯,或許是謝瑗想到了什麼主意,能夠將她推一把,把她推出去繼續為謝瑗辦事。
曹媽媽應下了侍女的話,按照慣例問了晚膳需要備幾個人的菜。
侍女說除了老爺和夫人,大公子、少夫人、二公子也會來碧水居。
寧暮雨幡然領悟,蕭天全和謝瑗在碧水居埋下了圈套,等著蕭天澤跳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