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閣。
院內燈光昏暗,廊下的燈高高掛著,一盞都未亮起。隻有梨樹一斜伸出來的枝條上,吊著一盞隨風晃蕩的紗燈,似要蕩破這夜色,沒成想將夜色襯得更深了些。
“姑娘勿見怪,二公子不喜夜裡太亮,院中便隻點了這一盞燈。”小廝解釋道。
寧暮雨應了一聲,她出門時未提風燈,這會隻能提著食盒摸黑跟在小廝身後,慢慢挪著步子。
腳步聲由外向裡,夜不言,人不語。
寂靜,隻剩下無聲的寂靜。
偏廳內,一盞蓮托座桌燈沉默的燃燒著,以薄弱的身姿為這一小方天地帶來光亮。
蕭天澤正坐在小方桌前,朦朧的燈影下,依稀可見寬肩窄腰,身形不似鬆柏卻似翠竹,削瘦的背影中有那麼一股渾然天成的清冷氣韻流露開來。
小廝將人帶到便悄悄退了下去,十五未察覺來人,在那抱怨:“公子每次到那兒都要碰冷釘子,晚膳也沒能好好吃。好在太夫人心裡想著公子,公子喝了這碗粥,填填肚子吧。”
蕭天澤身形未動,一言未發,背影透出濃濃的孤寂。半晌後道,“你先下去,我一個人待會。”
十五心疼地看了他一眼,應了聲“是”,便退下了。
寧暮雨在門口跟十五打了個照麵,這會她臉上還帶著麵紗,十五有些驚訝,似乎對她有點印象,卻不太確定,問:“你就是昨日給太夫人送飯的人?”
寧暮雨道:“是我。”
“這會來此處是有何事?”
“太夫人讓我來送菜。”
十五眼中帶著些餘怒,點了下頭,隻道了一句:“那便進去吧,正好二公子在用膳。”
寧暮雨邁步至小方桌前,對著蕭天澤行了個禮道:“今日晚膳有魚,太夫人記著二公子喜歡吃魚,吩咐奴婢給二公子送一條過來。”
蕭天澤仍靜坐著,隻言:“祖母有心了。”
寧暮雨打開食盒,將剛燒好的魚擺放在桌上,不見熱氣升騰,隻聞得魚香味撲鼻而來。這一縷煙火氣圍著食盤子氤氳開來,似乎將這一小方天地中難以言說的傷懷撲開了些,可漆黑太過綿密濃稠,它在四麵織就了牢不可破的網,任憑誰也無法逃脫束縛。
明明這盛夏酷熱,可這屋內有一種說不出的侵人的寒涼。
許是燈光太暗了些,寧暮雨看著蕭天澤此刻那淡得出水的眉眼,儘力讓自己看上去有朝氣一點,在麵紗蒙住的臉上展開了一張大大的笑臉,“二公子明日想吃什麼,可知會奴婢,奴婢明日給您送過來。”
蕭天澤的目光被這輕快的語氣勾了過來,他這院中似幽不見光的密林,又像深不見底的枯井,終年如一日的死寂。這道聲音的出現,像是小水珠掉入深潭中,“叮咚”一下,破開了長久的岑寂。
寧暮雨迎上蕭天澤冰冷的目光,那眸中的詫異一閃即逝,剩下的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寧暮雨麵紗下的臉仍然用力地笑著,眼中的笑意攜帶著溫暖鋪呈開來,似鼓足了破冰開路的勇氣。
“不必。”蕭天澤語氣森寒地回絕。
寧暮雨懷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決心,繼續追纏:“這兩日酷熱,二公子飯用得少,人也跟著削瘦了。太夫人擔心二公子的身體,總是惦記著。不如二公子告訴廚房想吃些什麼,奴婢好給二公子送來。”
“這麼說你是為著太夫人?”蕭天澤打量眼前的人,似乎要把她看透了。這些年他冷麵冷心,沒有人敢擅自招惹他,更不可能有人敢來打聽他的喜好,除非......有人刻意而為之。
“既為了太夫人,也為了二公子。”寧暮雨坦白。
“哦?沒想到竟是為了我。”蕭天澤語氣中帶著五分疏離和三分譏嘲,“你才來廚房多久?沒記錯的話今日是你第三次見我。”
是三次!記得——還挺清楚的嘛......
寧暮雨呆呆看著蕭天澤,燭光打在他的側臉上,襯得鼻子和下頜的線條更加清晰。寧暮雨的心沒由來地猛跳了一下,匆忙垂了頭,一時間忘記了回話。
“還有什麼要說的?”
蕭天澤充滿敵意,寧暮雨能夠感知到,但她不知道他的喜好,想做點事什麼也無從下手,隻能借機打探一下,總不可能次次都送綠豆粥......
“額......總之廚房都是為主子們服務,主子們吃好了咱們做奴婢的也更安心......”寧暮雨匆忙說著,思緒有些混亂。
蕭天澤沉默著,似乎不屑再搭理她。
對一個人提早下了定論,就很難改變主觀的看法。寧暮雨知道報恩的事情急不在這一時,來日方長,於是矮身對蕭天澤行了一禮,“二公子若是沒事,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寧暮雨將食盒留在了西泠閣,蕭天澤會不會吃她燒的這條魚,她不得而知。
空著手出了門,院內黑漆漆一片,寧暮雨看著黑燈瞎火、沒有人影的院子,有一瞬間的迷茫,該往哪走呢?
天空中忽地劈下一道驚雷,白色的閃電劃破了黑暗的夜空,猶如一頭猛獸,露出猙獰的麵容。
寧暮雨在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中渾身一抖,重生那夜也是雷聲隆隆,大雨瓢潑,她對這樣的惡劣天氣產生了一種驚懼感,仿佛下一秒就將陷入上一世噩夢般的輪回裡。
豆大的雨點從天砸了下來,緊接著蜂擁而至,砸在地上發出“嗒嗒”的聲響。
寧暮雨就著閃電的光亮,飛快沿著長廊跑去。長廊拐了一個彎,儘頭是月洞門,出了門,應該就能找到路了。
“偌大的院子不點燈,什麼奇怪的癖好?”寧暮雨小聲嘀咕了一句,在雨中狂奔。
四周除了雨聲什麼都沒有,越發顯得僻靜。
寧暮雨隻能加快奔跑的速度,可她對這個院子不熟悉,不識路在平日看來不算大事,但今日下雨又天黑,失去了光明就會變得如同瞎子一般。
無頭蒼蠅般打圈圈,也不知轉到了院中哪個角落,雨點劈頭蓋臉地砸在寧暮雨身上,毫無章法,她像隻落湯雞一般,跳著腳在雨中狂奔,隻想快點離開。
又一道閃電急劇而下,寧暮雨捂著耳朵轉頭掃視一圈,突地在電光中看見了那棵梨樹,樹枝上的燈籠還懸掛在那裡,燈籠中的燭火已被大雨澆滅。
梨樹旁不遠處就是院門,寧暮雨心中一喜。一邊是拐著彎的長廊,一邊是青石板鋪設的空地,她有些著急,也顧不得雨勢,直奔青石短路。
就快跑到門邊,腳下猛地踢到一塊石頭,還沒來得及反應,寧暮雨步子跟著一滑,整具身體往前趴了下去——摔了個狗吃屎。
這一摔力度不輕,手掌接地處傳來絲絲疼痛。寧暮雨忍痛悶哼了一聲,撐著地跪爬了起來,狼狽地走到院門口的屋簷下查看傷勢。
麵紗濕噠噠罩在臉上,悶得令人窒息,寧暮雨伸手解下,借著閃電的光看手掌上的傷。
破皮滲血了......其實也沒什麼,從前下地乾活遇到過比這痛千百倍的事,可不知為何,她心中有一股難以言說的傷感和無力。
這一天,真是倒黴透頂了。
垂頭感傷之際,寧暮雨眼角邊瞟見一個影子,一把白色的油紙傘悄無聲息地移了過來。
這黑燈瞎火的,怎麼有傘?!
雷聲敲鑼打鼓般在耳邊回蕩,閃電瘋狂地撕裂夜空,寧暮雨驚惶地轉頭,用手捂住了噴薄欲出的尖叫。
她以為是鬼,可光影中,見到的卻是長身斜靠在牆上的蕭天澤,他一手遞傘,一手提著盞風燈,淡若無痕的眉眼裡,儘是赤裸裸的漠然。
兩人隔得不遠,不過兩步的距離,寧暮雨剛才的心思聚焦在疼痛上,硬生生沒察覺到旁邊站了個人。
“這、這是給我的嗎?”寧暮雨抖著放下了捂嘴的手,眼神有些呆滯,心中的驚恐尚未完全消散。
“這裡還有其他人嗎?”蕭天澤反問。
寧暮雨真的轉頭查看了一圈,確實沒有其他人。可剛剛兩人的談話並不愉快,誰能想到在這種情況下,堂堂侯府二少爺會出來給一個丫頭送傘。
“不要?”蕭天澤沒有正眼看她,這會才側過頭來,打量了她一眼,眼中突地閃過一絲異樣神色,但很快便若無其事地掩蓋過去。
“要!”寧暮雨生怕他改變了主意,急忙將傘搶了過來。
“多謝二公子,這麼大雨還要勞煩二公子借傘,奴婢給二公子添麻煩了。二公子明日可有想吃的菜?奴婢給您送過來。”寧暮雨心中突地一橫,想著不如乾脆趁熱打鐵,趁這人還有點好心的時候,問個究竟。
蕭天澤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將頭靠回牆上,用無聲回應。
寧暮雨乾笑了兩聲,“若是實在沒有的話,就算了。天色已晚,二公子早些休息,奴婢就先告辭了。”
可進可退,能屈能伸!寧暮雨撐開油紙傘,打算離開。
“這個,”蕭天澤將風燈遞過去,“一並拿著。”
寧暮雨回頭瞧了瞧身後黑漆漆的院落,忙擺手,“我認識回去的路......”這燈還是留給你自己用吧,免得黑燈瞎火地撞到東西摔倒......當然,後麵這句沒能說出口。
“往後,這院子就彆過來了。”蕭天澤也不管她要不要,直接將風燈放在地上,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中。
寧暮雨撐著傘愣在原地,恍惚間生出了一絲懷疑,上一世,在她奄奄一息之際,給她遞饅頭喂水的人真的是蕭天澤嗎?
寧暮雨提起地上的風燈,在潑天的雨夜裡想了又想,在是和不是之間徘徊,最終決定相信自己的眼睛。
雖然他對人態度冷之又冷,說話也如刀子,處處充滿敵意,但是起碼——給她送了一把傘,還有一盞燈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