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暮雨穿著素色的粗布衣裳、耳邊綰著一張白色麵紗,頭上用青絲帶綁了個結,一根粗長的麻花辮從後頸繞過,垂在肩上,提著食盒,活脫脫一個小廚娘模樣。
呂媽媽圍著她轉了幾圈,左看看右看看,一會點頭一會搖頭。
寧暮雨摸了摸頭發,有些局促不安,“可是有哪裡不妥?”
呂媽媽道:“曹媽媽的眼光還是老辣。小雨,你這個樣子可不得了哦,乍一看像哪裡來的公主小姐。”
寧暮雨的臉在麵紗下苦笑,她亦步亦趨跟在呂媽媽身後,出了後廚。
來侯府將近兩個月,這是寧暮雨第一次出後廚的門。還是記憶中的場景,沒有一丁點變化。
呂媽媽給寧暮雨指了路,便往大公子院裡去了。
寧暮雨認識路,但心中總是不踏實,走得很慢。她人生得纖瘦,左右手提著食盒在黃昏中走著,背影顯得單薄無力。
走了老半晌,太夫人的院子就在跟前,寧暮雨鼓足了氣,跟門口的小廝打了個招呼。
小廝問狐疑地看了她半天,嘴裡冒出一連串的問題,“從哪裡來的”、“怎麼從來沒見過”、“為何戴著麵紗”。
寧暮雨給小廝看了腰牌,如實告知情況,至於為何戴麵紗,便借用了曹媽媽教的回答。
小廝又盯著她看了好幾眼,才放她進了院子。
寧暮雨在丫鬟的指引下進了太夫人院中的一小偏廳,見一侍女穿著件青緞背心,裡麵搭著藕荷色的長袖衫,下麵穿著一條翠色的窄腳褲,五官周正,臉上不見笑意,頗有些嚴肅。
這侍女長得麵熟,寧暮雨使勁回憶,隻想起從前她常常跟在太夫人身邊伺候,大概是個地位較高的丫鬟,其他便什麼也想不起來。
侍女問:“你是誰?怎從來沒見過?金花和銀花呢?”
寧暮雨知曉她接下來要問什麼,索性一次性回答了:“姐姐好,我是廚房當差的寧暮雨,金花和銀花這兩天告假了,曹媽媽便差我來給太夫人送飯。最近天氣熱,我臉上起了些紅疹,怕驚了太夫人,便戴了麵紗。這是我的腰牌,姐姐瞧瞧。”
侍女接過腰牌,仔仔細細看了一晌,確認了身份,又狐疑地看了寧暮雨兩眼,半晌後道:“叫我茗心便好,快將飯菜擺上吧,我得去叫太夫人和二公子用膳了。”
寧暮雨恭敬地應聲:“是。”
茗心走後,寧暮雨將食盒放在桌上,想著隻要快些將飯菜擺好,便不會碰見二公子。伸手去掀食盒的蓋子,蓋子好像沒吃到力,紋絲不動。
寧暮雨沒多想,一手抱住食盒,一手使勁將蓋子往上拔,還是紋絲不動......她開始有些慌張,但還是懷疑自己力氣不夠大,將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
這天氣本來就炎熱,不一會她額上便滲滿了汗水。
寧暮雨深吸了一口氣,又長吐了出來,以此緩解緊張的心。
靜下心來後,她仔細盯著食盒看了一圈,蓋子邊沿上有個小卡扣,手指輕輕一按,隻聽得“哢”的一聲,再去掀蓋,便輕而易舉掀開了。
一個食盒也做機關......寧暮雨再次苦笑,慌忙將盤子、碗、筷一一擺好。正舀粥時,視線邊角處冷不丁出現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是二公子攙著太夫人,一前一後走了過來。
寧暮雨飛快舀粥,但是這幾步路的距離實在太近,太夫人和二公子落座後,寧暮雨才將將收尾,將碗粥放置在蕭天澤身前。
蕭天澤的臉近在眼前,寧暮雨悄悄看了一眼便飛速垂下頭,恭敬退至一邊。
麵容削瘦卻俊美,眉骨深邃自帶英氣,鼻梁直、挺、秀,可偏偏眸中纏著團霧氣,朦朦朧朧似深淵般,削弱了本該有的意氣風發,令人看不透也猜不透,顯得清冷又疏離。
寧暮雨在腦中描摹了一遍蕭天澤的臉,感歎著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有時候真的是自娘胎裡就帶出來的,想爭也爭不贏。
“這粥怎麼看著跟從前的不太一樣?”太夫人用勺子攪著一點熱氣不冒、還帶著白湯的綠豆粥,一句話打破了寧暮雨的沉思。
寧暮雨身子一頓,抬頭正欲回答,聽得蕭天澤開口道:“看著像加了牛乳。”
隻見太夫人舀了一小勺粥,送入嘴中,細細嘗了嘗。
寧暮雨又將頭垂了下去,半晌後聽到太夫人說,“還是第一次吃加了牛乳的綠豆粥,裡麵也沒放米,吃著不像粥,倒像是甜湯。”聲音裡不知是喜是惡。
蕭天澤也嘗了一口,不知是合胃口還是不合胃口,半晌沒有說話。
“澤兒,這粥你覺得如何,可喜歡?”
十五遞過來一張帕子,蕭天澤接過,輕擦了下嘴唇,道:“放了蓮子、百合、銀耳,又是用牛乳熬出來的,還冰鎮過,看得出來花了心思。”
太夫人看向寧暮雨,問:“這湯是你熬的嗎?”
寧暮雨答:“回太夫人的話,是奴婢熬的。”她的聲音軟軟的、柔柔的,細細聽像隻慵懶的貓在叫。
太夫人道:“要是再甜點就好了。”
蕭天澤給太夫人夾了一筷子魚肉和蔬菜,道:“太甜的東西吃了對牙不好,祖母還是以身體為重,吃點清淡的蔬菜和肉類。”
明明是勸人的話,太夫人卻似聽出了不一樣的意思,意味深長地看了蕭天澤一眼,唇角悄悄彎起,又打量了寧暮雨一眼,問:“怎麼戴著麵紗?”
茗心接過話茬:“回老太太話,金花和銀花這兩日告了假,廚房便派了這丫頭來頂替,這天兒熱,她臉上生了疹子,怕驚了老太太,便把麵紗戴上了。”
太夫人輕輕頷首,也沒讓寧暮雨下去,寧暮雨隻好安靜站在邊上,等待著隨時被提問。
“祖母看你最近又清瘦了,多吃點。”太夫人給蕭天澤夾了幾筷子菜,又將蕭天澤夾過來的菜細嚼慢咽著一一吃了。
“天氣熱了,同祖母一樣,吃什麼都不香,祖母也多用些,待會孫兒陪祖母散步消食。”
太夫人用帕子擦了嘴,語重心長地說:“祖母健朗著,隻盼你們好。隻是如今你院裡隻有十五一人貼身伺候,他到底是個男兒,年紀又小,你身邊沒個可心的人,祖母我終究不放心。”
蕭天澤道:“孫兒飲食起居簡單,不需費太多心思,十五又從小跟在孫兒身邊,有他一人足夠用,祖母不必為孫兒操勞。”
“祖母的意思,還是得有個丫頭在你身邊伺候著。丫頭們總是比小子們更細心些,也懂得照顧人。你看你大哥哥,已娶了妻,你三弟,也有了侍妾,獨獨你,還是個單著的。”
蕭天澤垂頭夾菜,“孫兒想等考取功名後,在考慮此事。”
太夫人又道:“你母親是個糊塗的,不為你儘心。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有祖母在。我瞧著國子監家的女兒就很不錯,小時候你還時常同她一起玩。她現如今已經回京了,祖母同她祖母是老友,等天氣涼下來了,我便邀她們祖孫二人來府中,到時你同祖母一塊用膳,也好替祖母招待著。”
寧暮雨垂著頭,隻聽得見飯桌上說話的聲音,看不見人的表情,想著原來這頓飯的背後是老太太想替孫子相看兒媳。
“孫兒如今才十七,該以讀書為重。”蕭天澤聲音淡淡的,語氣中卻有一股不容人勸說的堅決。如此,太夫人的話便似一盆熱水潑到了堅冰上,隻冒絲絲寒氣,冰卻未化半分。
“你的話也不無道理,讀書總是更重要的。”太夫人知曉孫子不樂意,沒再提國子監家孫女之事,轉了個圜道,“你讀書辛苦,更應該選個人伺候著。我之前給你的那個小丫頭燕爾,你又不放在身邊,白費了我的安排。左右我這院裡丫頭多,又都是調教好了的,你瞧著哪個對眼,便叫了去,放在身邊伺候著,也叫我安心。”
蕭天澤沉默了一瞬,隻聽得半晌後道:“好,等有看對眼的人,孫兒同祖母說。”
寧暮雨心中竊笑,這明顯是推脫之詞,可老太太好似當了真,笑著讓茗心舀了一碗綠豆粥。
太夫人用完飯,茗心喚了寧暮雨過來收拾。寧暮雨瞧著一桌菜,來的時候有多少,現在就有多少,隻有魚和青菜看著分量少了些,綠豆粥也剩得不多。
太夫人道:“這天兒太熱,飯菜有些吃不下,這碗綠豆湯我倒是喜歡,剩下的先留在這,明日再送些過來吧。”
寧暮雨應了聲,將剩飯剩菜收拾好,便提著食盒回了後廚。
呂媽媽躺在樹下的躺椅上,手搖蒲扇納涼,見著寧暮雨的身影從暗中飄了過來,連忙爬起身問:“小雨,怎回來的這樣晚?”
“太夫人問了我幾句話,便耽擱了。”寧暮雨將麵紗扯落,提著食盒進了廚房。
“飯在鍋裡給你熱著,你快去吃吧。”呂媽媽在她身後喊。
“謝謝媽媽。”
寧暮雨匆匆吃了晚飯,又將提回來的碗洗了,忙完後拿了一盤子西瓜到院裡,同呂媽媽一塊納涼。
呂媽媽瞧她滿頭汗,拿扇子給她扇了扇,道:“今日有婆子當值洗碗,你費不著親自動手,累了一天了,趕緊歇歇。”
寧暮雨將西瓜遞給呂媽媽,自己也啃了一塊,“沒多大事兒,閒著也是閒著。”
“你就是太好心了。”呂媽媽嘟噥了一句。
夜深了,曹媽媽提了盞燈籠過來查看,問:“你今日回來得晚,可是太夫人可跟你說了什麼?”
寧暮雨將西瓜盤遞向曹媽媽,答道:“太夫人說最近天太熱,吃不下飯,讓我明日還給送些綠豆粥過去。”
曹媽媽將燈籠掛在樹上,接過西瓜,道:“我就知道你行。”
天上的星子一閃一閃,晚風拂過處,樹葉沙沙作響。燈籠的光隨著風一擺一擺,好像在起舞。
三個人在院中啃著西瓜納涼,一天的疲累散儘,更覺閒適。突然間,後廚的門響了三下,一道怯怯的女聲傳來:“寧暮雨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