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擔憂地看了寧暮雨一眼,隨即又低下了頭。
寧暮雨苦笑了笑,心想:“人在廚房坐,鍋從天上落。上一世倒黴就算了,沒想到這一世的氣運仍舊不佳。”
沈夫人道:“這話有些道理,曹媽媽,你且往下說。”
曹媽媽往身後掃了一眼,支支吾吾道:“有是有,隻是......”
“隻是什麼?”
曹媽媽想說,寧暮雨是個老實孩子,做事勤勤懇懇,大家有目共睹。隻是她才來這府上沒多久,除了後廚,哪裡都沒去過,連三公子的麵都沒見過,哪來的恩怨?
可是矛頭終究對準了寧暮雨,曹媽媽能替廚房中的老人擔保,卻不能替她一個新人擔保,即便擔保了,也沒有人會信。
事情走到此處,總要有一個出口。現下看來,這出口便是寧暮雨。
曹媽媽道:“一個月前,廚房來了個燒火的丫頭,名叫寧暮雨......不過這丫頭手腳麻利,做事勤快,性格老實,看著不像是會生事的人。”
曹媽媽這話讓寧暮雨心生感激,雖然知她救不了自己,可好歹也說了兩句好話——雖然這兩句好話是實話......
謝瑗道:“媽媽心善,可終究知人知麵不知心。這丫頭才來一個月,若是有心掩蓋壞心思,看不出來也屬正常。”
沈夫人道:“多說無益,哪個是寧暮雨?站起來瞧瞧。”
寧暮雨直起上半身,抬頭答話:“奴婢寧暮雨,見過老爺、夫人和各位主子。”
燈籠的黃光和夜晚的黑暗相繼疊加在她臉上,胭脂的紅便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寧暮雨的視線飛快往前往掃了一眼,然後匆匆低下了頭,眾人的表情全部落在她眼底。
蕭齊愈眉頭緊蹙,蕭天全、沈夫人和李姨娘眼中的鄙夷止不住往外飛;隻有蕭天澤,臉上的表情始終淡淡的,似乎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動容。
大概是寧暮雨醜得驚豔,一時之間場麵靜得出奇。半晌後,隻有李姨娘跳出來率先質問:“你為什麼要下毒害我兒?”
蕭天全玩味一笑,調侃道:“莫不是這醜丫頭與三弟有瓜葛,暗地裡嫉妒三弟妹的美貌。”
李姨娘氣得臉色變幻,凶神惡煞地瞪住寧暮雨,目光似要將她生吞活剝。
寧暮雨倒也不懼,從容回話:“奴婢來後廚一個月,除了這院子,哪兒也沒去過,從未見過三公子和三夫人,更沒有在飯菜中下毒。”
謝瑗聞言臉色一肅,這丫頭看著又醜又弱,本以為是個草包,沒想到在大庭廣眾之下麵對質問,完全不露怯。
謝瑗道:“父親、母親,這丫頭敢當眾頂撞主子,可看出她膽子實在不小。且她長得......麵相太過凶惡,又是廚房來的新人,兒媳覺得她的話不可信。”
蕭齊愈問沈慧心:“夫人覺得呢?”
沈慧心道:“相由心生,瑗兒的話有些道理。”
這意思,是要給這醜丫頭定罪了?李姨娘看了沈夫人一眼,臉上閃過一抹猶豫之色,心中頓生不滿,這案似乎辦得太過草率了點。
寧暮雨朝前方磕了個頭,繼續道:“奴婢是這侯府中的下人,心中感恩府上的照顧,老爺夫人不論怎麼處置奴婢,奴婢都無怨言。隻是今日之事,涉及到三公子和三夫人腹中之子,實在非同小可。奴婢死了不要緊,但若是因為奴婢而錯漏了真正的凶手,隻怕會埋下大患。還請老爺夫人為了三公子和三夫人徹查此事,以絕後患。”
寧暮雨言之有物,又滿臉誠懇,謝瑗再說她是凶手,便顯得心中有鬼,隻好按下不提。
蕭齊愈認真打量了寧暮雨一眼,臉上露出一道古怪的神情,像是疑慮中夾雜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欣賞。
李姨娘十分認可寧暮雨的話,自己兒子決計不會去招惹這麼一個醜丫頭。若稀裡糊塗將這丫頭當做凶手,豈不是讓真正的始作俑者逍遙法外!
想到此處,李姨娘立刻表明態度:“老爺,這醜丫頭的話倒有幾分道理,火燒眉毛到了這地步她還能如此鎮定,說不定凶手真的另有其人。果真處置了她事小,放過了真正的凶手才後患無窮。”
蕭齊愈有幾分動容,眼下沒有抓到證據、僅憑主觀臆測斷定給這丫頭定罪,倒顯得不公允,又見這丫頭不慌不張、不卑不亢,知曉她是個有主意的,於是問她道:“既如此,你有何好的建議?”
寧暮雨道:“奴婢以為,既然問題出在飯食上,下毒之人定然接觸過食盒,不如順著這個方向查,或許能夠找到苗頭。”
這話很有些道理,蕭齊愈摸了摸長髯,道:“就這麼辦吧。”
曹媽媽會意,起身安排:“今日接觸過三公子飯食的人一律站到右邊來。”
袁媽媽、金花、銀花、巧娘、呂媽媽通通起身,在曹媽媽手指的那一側規規矩矩站成了一排。
“還有其他人嗎?”曹媽媽道。
烏泱泱一群人不見動靜,曹媽媽正欲問話,寧暮雨冷不丁站了起來,走到隊伍中站定。
金花輕聲道:“你今日並沒有碰過三公子的食盒。”
寧暮雨對眾人解釋:“我今日雖未碰過三公子的食盒,但因為是“新人”,依舊有嫌疑,所以應該接受調查。”一句話暗諷了謝瑗和沈夫人以新人為由,想直接給她定罪的不公道。
沈夫人揉了揉太陽穴,在這悶熱的院中坐了許久,早有些疲憊,又一想這件事情說到底是李姨娘院中的事,自己雖是當家的主母,卻不必費累替妾室一院找凶手;且凶手左右不過是這廚房中的人,抓到誰與她全然不相乾,何苦在這趟渾水中攪,沒得不落好。
於是道:“老爺,我身子有些不適,今日之事便勞您做主了。”
蕭齊愈也沒看她,隻道:“夫人若是累了便先回吧。”
“母親,我送您吧。”蕭天澤看向沈夫人。今日之事他早就看了出端倪,不過是那下三濫勾心鬥角的招數,看多了臟眼。
沈夫人由身邊的嬤嬤攙扶起身,也沒看蕭天澤一眼,隻道:“不必,這件事情事關你三弟,你難道不想知道凶手是誰?”
這不是被沈夫人第一次拒絕,可蕭天澤眼中還是閃過了一絲失落。他知曉母親不喜他,卻不明白其中緣由。
蕭天澤道:“有父親和李姨娘在此,定然會找出凶手。”
沈夫人麵色冷冷的,沒有接茬,扶著嬤嬤踱步離去,留蕭天澤愣在原地。
蕭天全看好戲般湊到蕭天澤耳邊,“二弟,你可真是個孝順的好兒子。若不是母親完全不吃你這套,大哥我可得跟你好好學學。”
蕭天澤眉頭輕擰,臉上泛起幾分冷冷的笑意:“大哥是天之驕子,要學也是當弟弟的請教大哥。”
蕭天全拍了幾下蕭天澤的肩膀,仿佛贏了什麼比賽,笑得張牙舞爪。
月亮破雲而出,將月華灑在院中的每一寸土地上、每一片樹葉上。樹上的蟬鳴聲響起,“知了、知了”聒噪地叫個不停。
“還有其他人嗎?”曹媽媽又問了一次。見無人響應,正要回複蕭齊愈,聽得一道細細的聲音傳來——“芝丫頭也碰過那食盒。”
曹媽媽的目光直往芝丫頭身上掃過去,芝丫頭順著說話聲的方向瞥了金花一眼,依舊跪著沒起身,口中反駁道:“我沒碰過那食盒。”
銀花站出來道:“你不誠實。今日我和金花在裝飯菜,我倆親眼所見你悄悄掀開了三公子那食盒,當時你背對著我們,不知做了些什麼。”
“我沒有,是你胡說!”
曹媽媽冷聲喝道:“芝丫頭,既然有人見到了你掀三公子的食盒,你便也有洗刷不掉的嫌疑,趕緊站出來為好。今日主子們都在場,可彆失了規矩。”
芝丫頭似被曹媽媽的話震懾到了,神色慌張地走到嫌疑人的隊伍中。
蕭齊愈有些不耐煩地對曹媽媽說:“既然找到了嫌疑人,就彆再耽擱了。”
曹媽媽立馬會意:“奴婢明白,請老爺再稍候片刻。”
又對著還在下跪的洪嬸吩咐:“洪嬸,你帶幾個人到她們房裡瞧瞧,任何地方都不可放過。”
洪嬸得了令,立馬挑了三個婆子,奔向嫌疑人們的臥房。
寧暮雨側頭,見芝丫頭神色呆滯,手握成拳,捏了又捏,心中便明晰了幾分,下毒之事必然與芝丫頭脫不了乾係。可又見芝丫頭的娘——蓮娘,臉上全是胸有成竹的笑容,一時之間有些疑惑,若毒藥藏在芝丫頭的包袱裡,蓮娘怎會笑得出來?
可若毒藥不在芝丫頭包袱裡,芝丫頭又為何如此緊張?
定是蓮娘囑咐芝丫頭將毒藥扔掉,或者將毒藥轉移、嫁禍給其他人,而芝丫頭沒有聽她娘的話,將毒藥留了下來!
寧暮雨唇角微微揚起一個弧度,視線不經意間掃過蕭天澤,沒成想蕭天澤正側頭看著她,臉上的笑容全部落人眼底。
寧暮雨心跳如鼓。
回想起上一世,她因為美貌被蕭天全看上,接著便被收做了通房。礙於謝瑗的強勢,蕭天全雖然覬覦她卻也有所畏懼,從未與她同過房。她深知自己處境艱難,小心翼翼地伺候著謝瑗,卻最終被謝瑗毀去了容貌。
容貌被毀後,蕭天全便立馬厭棄了她。某一天深夜,蕭天全同謝瑗為生孩子的事發生了激烈的爭吵,蕭天全悶悶不樂喝了許多酒,不知怎麼轉到了她房裡,眼見著她那張殘破不堪的臉,心中怒意中燒,借著耍酒瘋打斷了她的雙腿,又安排小廝將她扔到荒山野嶺中。
在深山老林裡,她不辯方位,傷勢嚴重又沒有食物,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臨終前想見弟弟寧朝雲一麵,便拖著兩條斷腿,順著小路一點一點往前方爬。就在奄奄一息之際,有人路過,朝她手裡塞了一個饅頭,還喂她喝了些水。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朦朧間見到一張清臒俊秀又似曾相識的臉,這人正是蕭天澤。
上一世,她跟在謝瑗身邊,經常有機會見到蕭天澤,卻從未同他說過話。她都不清楚蕭天澤認不認識自己,她同他之間,也許隻是單方麵認識的陌生人。
她最終還是死了,沒能如願見到寧朝雲,可在死前感受到了一個來自陌生人的善意。
活著的時候過得如履薄冰,臨死之前反而感受到了一絲溫暖......真是命運弄人。
蕭天澤的這份恩情,她一直記在心裡。這一世總想著報恩,奈何沒有找到機會,偶然間被正主這麼一盯,渾身便不自覺地緊張起來......好像被人發現了什麼秘密......
寧暮雨強裝鎮定,如打招呼般扯起嘴角對蕭天澤賣力一笑,又輕輕轉正自己的頭,毫無痕跡地移開了視線,奮力壓下了唇角的弧度。
尷尬......真是尷尬......
正在寧暮雨心神不寧之際,媽媽們的聲音從房內飄了出來,“找到了,找到了。”
不一會兒,便見洪嬸便小跑著來到曹媽媽跟前,手上拿著一個小小的白色紙包,看樣子,是凶手留下的贓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