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曉時分,雞鳴聲響起,寧暮雨睜開眼睛,屋內還是黑黢黢一片。
她下了床,摸索著簡單洗漱了一番,便背著衣物包袱出了門。桌上留下了一張紙,上麵墨跡未乾,寫著幾個字:我已去侯府,勿念。
安定侯府在正大街上,離寧暮雨的家有兩個時辰的路程。
安定侯府的管事顧寶榮,同寧暮雨的父親寧富生是同鄉。顧寶榮的父親在蕭府當差,顧寶榮因此走了父親的後路。而寧富生家中三代務農,寧富生不想再種地,便入了伍。
寧富生長得高大,力氣也大,上過戰場,後來大腿受了傷,行動不便,便退了伍。這腿疾一到陰雨天便疼痛,做不了重活。李蓉找過許多大夫來替丈夫看病,均沒治好。
李蓉偶然間從丈夫口中聽到顧寶榮在侯府當差之事,便起了將女兒送進侯府的心思。多番周旋,終於搭上了顧寶榮這層關係。
寧暮雨沒有見過顧寶榮,但是因為賣花,把這城中的路大致摸熟了,自然知道侯府的位置。她拿著自己的身契,在微弱的天光中獨自往侯府走去,心中暗自盤算。
天亮之後,街上的店鋪陸陸續續的開了門。
因為沒吃早飯,又長時間走路,寧暮雨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
大街上人很少,但是賣包子饅頭的小攤販已經擺好了攤。寧暮雨望著那蒸格中熱氣騰騰的包子,吞咽了兩口口水,半晌後,終是忍住了腹中的食欲。
寧暮雨隨後走進一家賣胭脂水粉的店,用身上為數不多的錢買了一盒最便宜的胭脂,然後來來到街旁的小河邊,用胭脂、泥土偷偷給自己打扮了一番。
望著河水中那有些滑稽的倒影,寧暮雨會心一笑,想著,這樣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了。
等走到侯府的時候,天也已經亮了。
寧暮雨輕車熟路地走到偏門,發現前世領她進府的小廝正在此處等候。
那小廝瞟了寧暮雨一眼,接著眼睛便一直盯在她身上;看了半晌後,唇角控製不住抿了上去,像是在極力憋笑。
寧暮雨心知肚明,絲毫不管小廝異樣的眼光,徑直上前,告知自己來此的目的。
小廝盯著她愣了半晌,隨後確認了兩遍她的姓名,才說明自己是顧管事派來的人,在此專門等她。
“不是說是個美人胚子麼?”小廝低著眉,悄悄嘀咕了一句。
“什麼?”寧暮雨明明可以裝沒聽到,卻沒打算裝聾。上一世她性格柔弱,在侯府屢遭欺負,這一世,任何有為難自己意圖的話語出現,她都不會忍氣吞聲。
小廝強笑了一聲:“沒什麼,沒什麼,姑娘隨我來便是。”
寧暮雨甜甜一笑,“勞煩大哥了。”隨後在小廝的帶領下進了侯府。
寧暮雨見到了管家顧寶榮,顧寶榮對她左看右看,又拿著她的身契反複查看,最終確定了她的身份,道:“叫我顧伯伯就是了。聽你娘說,你是個勤勞能乾的,能賣花養活家裡人,還認識字。”
寧暮雨道:“顧伯伯好,我娘和爹本來想來看望您,實在多虧了您我才能入府中來。但是您大管家,管著府中這麼多事,是個大忙人,他們過來反而叨擾,便沒讓他們來。我從前賣花就是鬨著玩,掙不到幾個錢,人也笨,字認得不多。”
會賣花掙錢,說明能吃苦耐勞,能認字卻不多,說明有一定的禮數教養,而不是粗鄙不堪。
顧寶榮點點頭,又看了寧暮雨一眼,接著搖了搖頭,歎息一聲,“原是個好孩子,本來想派你去大公子房中當差的,可這......”
寧暮雨接過話頭:“我娘說了,在府中,一切聽顧伯伯做主。”
“罷了,還是不要冒這個險。正好後廚還缺一名看火的丫頭,我讓曹婆子帶你進後廚吧。”
看火?寧暮雨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前一世,她因為貌美被顧寶榮送到大公子身邊,沒想到這一世卻因為相反的原因,要被送入後廚......
真真敲什麼樣的門,看什麼樣的臉。
顧寶榮見寧暮雨不吱聲,以為她不樂意了,直言道:“不是不想讓你去伺候公子夫人,實在是你這個長相......看火這活計雖然月錢少些,但是勝在輕鬆。且又是在後廚,多少不會餓肚子。”
顧寶榮的意思很明確,寧暮雨長得醜,不適合去伺候彆人,隻能去廚房看火。雖說錢少,但是廚房不會缺吃的,寧暮雨看起來太瘦弱了,得多吃點。
乍一看是管家的關心,實則無可選擇。
寧暮雨忙道:“顧伯伯,您誤會了,看火很好,隻要能待在侯府,不管做什麼差事,我都願意。”
顧寶榮讓小廝喚曹媽媽前來,交代了一些事宜,便讓曹媽媽領著寧暮雨去了。
這曹媽媽是廚房的管事,由她帶領,又有顧寶榮這個名義上的靠山,寧暮雨在丫鬟中間也算有些來頭。
靠關係保護自己,是寧暮雨上一世沒有想到的事情。
上一世在一個如此惡劣的生存環境裡,她想的東西,譬如自力更生、譬如自食其力、譬如不給彆人添麻煩——現在的她有些不能理解。
都受欺負了,都性命不保了,還如此傻傻天真,真的是——去他的美好品德吧!
寧暮雨跟在曹媽媽身後,道:“牢媽媽日後費心了,我初來乍到不識規矩,還望媽媽多多教導。現下無以為報,等日後發了工錢,我再孝敬媽媽。”
曹媽媽喜笑顏開,心想居然來了個這麼懂事兒的人!
轉身拉過寧暮雨的手,道:“說什麼孝敬不孝敬的,顧管事讓我照顧你,怎可讓姑娘為我破費。咱這廚房,就屬這看火的活計最簡單輕鬆了,你啊真是來對了地方。以後遇到什麼事,儘管同媽媽我講,不用客氣。”
寧暮雨點點頭,上一世她一來侯府便被指派到大公子的房裡伺候,同後廚中的人沒有交集,曹媽媽是什麼性子、廚房裡有些什麼人,她一概不知。若將來遇到些什麼麻煩,必然會有求於人。
同曹媽媽搞好關係,遇到些小事自然更好解決,也算是未雨綢繆。
寧暮雨在曹媽媽的帶領下,放下了包袱,隨後跟著來到了後廚房。
廚房裡熱氣騰騰,有煨粥的,有掌勺的,有擺碟的,大家按部就班做著自己的活兒。
曹媽媽合起手掌用力拍了三聲,眾人的目光皆被吸引過來。
“給大家介紹一下,”曹媽媽將寧暮雨推至身前,“這位姑娘是新來的當差,管生火,日後便是咱們的人了......”
曹媽媽話沒說完,那灶前生火的姑娘轉過頭來,斜著眼睛不滿地質問:“這廚房雖有幾個灶眼,但我一人足以應付得來。她也來生火,那媽媽讓我做什麼呢?”
一十歲左右的小男孩不知從哪裡蹦了出來,上下將寧暮雨打量了一番,又轉頭看了燒火女孩一眼,沒心沒肺道:“長得這麼醜,難怪被派來生火了,芝丫頭可算找到同道中人了。也隻有咱們這個地方能夠收留她,若是去夫人公子那裡,隻怕會被轟出來吧。”
曹媽媽隨手抓起案上的一個冰冷冷的包子,一把塞進小男孩口中,“這麼多吃的,還塞不住你的嘴!”
小男孩癟起嘴,斜睨了曹媽媽一眼,用手接住包子,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曹媽媽對寧暮雨道:“姑娘彆放在心上,那小子年紀小,是個蠢東西。等會我再收拾他。”
眾人瞧著曹媽媽對新來的醜姑娘如此客氣,琢磨著這丫頭應該有些來頭,都一一噤了聲。
曹媽媽又對那燒火的女孩道:“芝丫頭,廚房灶眼這麼多,你一個人看是看,兩個人看也是看,來個人幫你分擔,難道你還吃虧了?左右工錢不會少你的。”
“幾個工錢而已,誰在乎了!”芝丫頭吃了癟,滿臉憤然,哭鬨道:“曹媽媽,你家那個惡毒的小鬼,滿嘴惡毒的話,隻知道排揎我。我也不過多問了一句,你們就來欺負我,還有沒有王法了。”
寧暮雨看了芝丫頭一眼,才發現這姑娘生著一張極長的臉,吊梢眼,蒜頭鼻,嘴唇薄薄一片,眼眶下還布滿了星星點點的雀斑,因為氣憤,臉紅得像被熱水燙了一樣,整個人都冒著戾氣,活脫脫一隻發怒的小野獸。
“小孩子的話也當得真?你心眼也忒小了些,看人家新來的姑娘將這話放在心上了嗎?幾個燒火的工錢若你不在乎,我看這廚房你也不必待了,趁早回家享福去吧。”曹媽媽畢竟是廚房掌事的人,在新人麵前,被一個丫頭頂嘴,這威不立,她這掌事也不用當了。
煨粥的廚娘怕事情鬨大,停下了手中的話,勸道:”一大早上的,芝丫頭你少說一句吧。媽媽也彆氣了,仔細傷了身。”
另外幾位廚娘也紛紛應和勸慰,曹媽媽拍著胸脯,順了口氣,繼續道:“這位姑娘叫寧暮雨,是顧管事推薦過來的。今天一來就讓她看到咱們廚房一團糟,真讓人笑話了。我再申明一次,咱們廚房是個做事的地方,天天同柴米油鹽打交道,但若有人存心要打翻鹽罐子沒事找事,我便去同顧管事的知會一聲,這樣的人我們廚房可用不起。”
“有人撐腰就是好啊。”芝丫頭禁不住酸了一句。事實上,她也是因著母親的關係才在這府中當差,本是想要伺候人的,卻因生得醜了些,才被安排到廚房來燒火。
芝丫頭雖從心眼裡瞧不起這個活兒,卻也不允許這活兒被彆人搶了去,暗暗地對新來的人有些敵意;又被曹媽媽的兒子曹虎說醜,觸到了逆鱗,才有了接下來的事情。
芝丫頭雖然心氣高,又有優越感,但是這廚房畢竟不是她娘說了算,再鬥下去,她落不著好,便索性悶頭去燒火,不再理會任何人。
寧暮雨接過曹媽媽的話,道:“我叫寧暮雨,大家日後叫我暮雨或者小雨便是,我初來此處,難免衝撞,大家多多包涵。”
曹媽媽笑著看了寧暮雨一眼,又怒看了芝丫頭一眼,心中想:同是醜丫頭,也能分出個高低,有的人醜得可愛,有的人醜得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