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閉月,夜色寂寂,狂風肆虐地吹著。
城邊的街道,毫無人影,貓狗叫聲也不聞。隻剩一些小商販的攤架,站在淒厲的街邊,不一會便被夜風冷漠地推倒在地。
“小雨,你爹已經求了蕭府的管事,明日我們一家人便送你進侯府。”街邊一棟茅草房內,隱隱傳來人語。
屋內的燭火左右扭曲跳躍著,像條蠕動的小蟲。
一三十多歲、長相普通的婦人坐在寧暮雨身邊,雖眼含淚花,眉梢眼角卻盛著藏不住的笑容。
“好。”寧暮雨盯著燭火,麵無表情地說道。
上一世她便是如此乖巧,處處為這個家著想,母親李蓉說什麼便是什麼。
她總覺得母親疼她愛她,不管做什麼都是為了她好,所以從來不反駁。
寧暮雨雖然答應了,李蓉卻覺得她有些反常。
李蓉從前與寧暮雨說件什麼事,兩個人總是有商有量,有來有回,心思也在交流中變得一清二楚。這次,寧暮雨除了答應一聲,其他什麼話都沒說。李蓉一時間摸不透她的心思,擔心她表麵答應,心中不願意,便從眼中擠出兩滴眼淚:
“都怪我和你爹沒本事,要不是咱家實在走投無路了,絕不會讓你去給彆的人家為奴做婢。隻是這些年來,爹和娘照顧你也不容易,你如今長大了,也多多體諒我們。”
這是......在賣慘嗎?
寧暮雨扯了扯嘴角,看不出是嘲諷還是微笑。
上一世,她被自己的親爹親娘賣進侯府為婢,因此丟了性命。
這一世,命運將她送回了入侯府的前一夜。
寧暮雨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房中。
天色很黑,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房中也黑壓壓的。
狂風嗚咽,吹得窗戶吱吱作響。
寧暮雨趕緊起身關窗,窗戶一關,這屋內的光線便更加弱了。
寧暮雨不為所動,站在窗前,聽著風聲,蹙眉沉思了好一陣。
上一世,入侯府前一天,同樣是這樣惡劣的天氣,狂風大作,電閃雷鳴。
回想起來,她便知道,明日便是自己被賣入侯府之日。
不知過了多久,嘎吱一聲,門被推開了。
寧暮雨收回思緒,轉頭看去,見母親端著一個滴滿了蠟的燭台進來。
“屋裡這麼黑,也不知道點根蠟燭,小心磕著碰著哪裡。”李蓉關切地嘮叨了幾句。
寧暮雨沒接茬,兀自走到小圓桌前坐了下來。她知道,母親來此的目的。
上一世,寧暮雨在侯府丟了性命,這一世,她本能地想要逃離那個虎穴。
站在窗前,便是思考今生何去何從的問題。
可想來想去,那個害她丟了性命的人還在侯府,那個曾有恩於她的人也在侯府。若逃了,便一輩子報不了仇。
回想起上一世,像垃圾一樣被扔出侯府,這口氣,寧暮雨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
既如此,有仇的報仇,有恩的報恩!蕭家——安定侯府,她必須去。
李蓉見寧暮雨不接腔,斷定她心中不樂意,也不管寧暮雨有沒有看她,兀自拿起袖子抹了兩把淚,哽咽了幾聲,“娘也舍不得你,可是你爹病著,娘要在家伺候你爹,又要照顧你那上學堂的弟弟,實在脫不開身去外頭做事,這個家也隻能先靠你支撐著。你如今也已十五了,再過幾年便要出嫁,家裡沒有什麼像樣的嫁妝給你,隻能靠你自己去掙。”
“那侯府是個大富大貴人家,隻要進去了,每月的工錢比你每天種花賣花的收入高得多。有了錢,你爹的病才能醫好,你弟弟也能安心上學堂。娘在家省吃儉用,總能替你攢下一筆銀子。等攢夠了錢,娘再把你接回來,替你尋個好人家,風風光光將你嫁出去......”
“何況那算命的早說了,你生得這般花容月貌,是個大富大貴的命。或許進了侯府,能被侯府的公子看上也未可知。那安定侯府上有三位公子,三公子年紀還小,二公子性格孤僻,隻有大公子宅心仁厚,若是被他看上,納為侍妾,便是咱家天大的富貴了。”
說到此處,李蓉喜上眉梢,好像寧暮雨真的已經嫁給了侯府的公子。
突然,閃電劈開夜空,在天際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口子;狂風似張開了血盆大口,吞咽房屋樹木和一切能夠吞下的東西,發出恐懼的聲響。
寧暮雨轉過頭,閃電的白光照到她的臉上,她如失去魂魄的鬼魅,微微一笑,“娘,我願意去侯府。”
轟隆隆,轟隆隆,窗外響起巨大的雷聲。
李蓉落下了一樁心事,覺得十分開心,咧開嘴笑了兩聲,可看著寧暮雨有些發白的臉,突然有點笑不出來。
“你臉色怎這麼差,是不是生病了?”
李蓉伸出手去探寧暮雨的額頭,被寧暮雨揮手擋住了。
不是生病,隻是心涼。
寧暮雨一動不動地看著李蓉,目光令人發怵。
李蓉悻悻地收回手——總覺得,眼前的女兒同從前有些不一樣,至於哪裡不一樣,她又說不清楚。
“姐,我不許你去侯府!”
一十二三歲的少年怒氣衝衝地邁進房間,一句話打斷了李蓉對寧暮雨的擔憂,又引出了李蓉的另一層情緒。
李蓉想著讓女兒進侯府,本來是為著全家人的一件事,沒有得到理解,反而被一句話否決,頓時火冒三丈:“書都念到哪裡去了?慌慌張張的成什麼樣子!你心疼你姐,不讓她去侯府,她不去侯府,你拿什麼上學堂?你爹的病怎麼辦?咱們家怎麼辦?”
寧朝雲徑直坐了下來,解釋道:“娘,我不是這個意思。”
李蓉追問:“那你是什麼意思?”
寧朝雲隻當母親李蓉胡攪蠻纏,不再理會她,轉而看向姐姐寧暮雨,期盼得到她的回答。
寧暮雨看著寧朝雲,心中湧起一股暖意。
寧朝雲讀書用功,經常被學裡的先生表揚,母親李蓉臉上有光,又因他是兒子,也偏疼他些,有好吃的好喝的總是先就著他。
可是寧朝雲對母親的偏愛置之不理,反而對她這個姐姐很是愛護,母親給他的一些好東西,寧朝雲總會第一時間給姐姐拿過來。
寧暮雨沒上過學堂,不識字,寧朝雲見她有興趣,每次下了學,便跑到她房間做功課,順便將他自己學到的內容將給她聽。寧暮雨因此開蒙識禮。
寧朝雲道:“姐,侯府雖然是大富大貴之家,卻不是母親說的那樣人人可沾染的金窩銀窩。像我們這樣無權無勢無背景的人家,進去了,若遇到不善之主,便一輩子折在裡麵出不來。”
寧朝雲一臉焦急,寧暮雨卻牽起唇角笑了,是被人關心後的開心和感動,發自內心的笑。
寧朝雲被這笑弄得有些疑惑,繼續道:“進侯府,雖然工錢多,可身契給了侯府,你從此不再是自由身。種花賣花雖然掙得不多,但是勉強可以維持咱們家的生活。我現在也大了,不讀書的時候可以去碼頭扛貨,也可掙些錢貼補家用。”
“說的什麼傻話!”李蓉用力拍了下桌子,完全爆發了,她最聽不得寧朝雲要去做苦力的話。
“你看看你這雙手,細皮嫩肉的,是去做苦力的嗎?咱家花了這麼多精力讓你去上學堂,難道是為了讓你去碼頭打小工,掙那點小錢的嗎?”
“你要知道,你肩上的擔子比你姐的更重。我們全家人日後過什麼樣的日子,全仰仗你日後能不能高中。你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好好讀書,其他事情,用不著你操心!”
寧朝雲啟蒙晚,學業重,李蓉的話令人無法反駁。
寧朝雲住了口,眸子也跟著黯淡了下去。
寧暮雨淡淡一笑,母親慣會用家庭核心利益為由讓他人奉獻犧牲,她有些心疼弟弟。
寧暮雨抬手拍了拍寧朝雲的頭,“娘說的沒錯,你當下的任務便是好好念書——但是書也彆讀傻了。有時間的話,幫襯下家裡的活。等你將來考上了,便將姐姐從侯府接出去。”
李蓉激動的心這才平複了一些,家裡總算有個人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寧朝雲看著寧暮雨,眼神清亮,點了點頭,信誓旦旦地說:“姐,我一定會將你從侯府接回來,等著我。”
從前寧朝雲的目標是當上官,讓家裡擺脫貧窮,現在他的目標又多了一個。
寧暮雨欣慰地看著寧朝雲,倏地湊到寧朝雲耳邊,隻用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彆擔心我,你姐我現在也不是吃素的。讀書注意勞逸結合,彆給自己太大壓力,考得上是好事,考不上也不丟臉,這世間不止考學這一條路。咱們堂堂正正做人做事,總會找到出路的。”
讓寧朝雲彆給自己太大壓力,是因為上一世寧朝雲在讀書這件事情上異常努力,經常看書看到深夜。
許是壓力太大,寧朝雲經常麵帶愁容,小小年紀,頭上長了許多白發。
這樣的狀態讓寧暮雨感到擔心。
在她看來,弟弟是有天賦的,可太認死理,反而難成事。
寧朝雲臉上終於有了點光彩,李蓉見大家達成了共識,也露出了笑意,又不免嘮叨幾句,顯得一家人親近。
“總之朝雲日後要好好讀書,不能懈怠了,彆讓爹娘操心,也彆讓姐姐操心。”寧暮雨對寧朝雲眨眨眼睛。
寧朝雲起身,道:“娘,我餓了,您快去做飯吧。姐明日就要入侯府,讓她休息一會,養精蓄銳,才能給侯府的人留個好印象。”
兒子的態度讓李蓉又落下了一樁心事,她笑眯眯地拉著寧朝雲出了房間,順便將門輕輕帶上,讓女兒好好休息一番。
寧暮雨在床上躺下,想起上一世入侯府後,因為長相姣好被大公子盯上,若這一世仍然頂著這張臉去蕭府,定然會再次落入大公子的魔掌。
在彆人眼中,大公子心地仁厚,可她知道,真實的情況並不是這樣。
一旦入被大公子身上披的羊皮所騙,便會萬劫不複。
前世的她是個例子,今生她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