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麵發生了什麼,元舟已經記不太清了。
回憶在深夜無人的小路上,被急刹車後刺耳的摩擦聲終止。
額頭猛撞在車窗上的暈眩和隨後遲來的疼痛像是重回那晚,元舟垂在身側的手指下意識蜷縮。早已愈合的傷處在皮下跳動,像是在來自神經的警報,他掙紮著從回憶中脫身。
耳畔的嗡鳴聲散去,眼前扭曲的世界也緩緩歸位,剛剛在他麵前四散開的模糊人影,也重新拚接回了周承澤。
明明是那麼長的回憶,但是重新走過,好像又隻花了一瞬。
時間在這一刻靜止,元舟身前是愣怔的周承澤,身後是頹然停步的顏如玉,他被這對母子夾在中間,心頭漫上了一股不合時宜的荒唐。
像是他的這段感情,被粗暴的、單方麵的宣布,他將受困於此。
不過元舟終於走到這段困頓的終點了。
站在前麵的周承澤表情仍然克製,隻有眼神裡才露出幾分茫然。
“……你沒有失憶嗎?”周承澤目光緊盯在元舟臉上。
周承澤感覺自己耳邊的聲音在一瞬如潮水般褪去。
他好像突然就對醫生口中的“大腦的自我保護機製”大徹大悟,要不然,為什麼他根本不願意去想、去思考元舟剛剛說的“惡心”呢?
他甚至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想起元舟的原話。
元舟神色坦然,回答說:“剛醒的時候是有一點錯亂,不過見到你的時候就都順上了。後來發現不記得好像更好一些,就乾脆一直當自己不記得了。”
“……為什麼?”周承澤聲音乾澀。
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什麼?
元舟把視線轉回周承澤臉上。
男人甚至在這種時候,表情都是冷靜的。元舟心底突然漫上了一種悲哀,好像自己無論怎麼樣,都無法對周承澤造成哪怕一丁點的影響。
他看著男人眉眼間有幾分認真,幾分困惑,像是元舟拋給了他一個世紀難題。
元舟無言。
其實他也很想問周承澤為什麼要這麼對待自己。
不過無所謂了——無所謂了。前有同床共枕四年都沒能走進周承澤心裡,今天他就算說破嘴皮子估計都不能讓周承澤認識到自己的問題。隻能說元展說的沒錯,自己這些年就是專職給周承澤做保姆的,來自至親的吐槽果然一擊中的,把刀捅進他心裡就算了,還要再攪一攪。
不過再忠心的保姆也有不乾了的時候——上班還能早退呢。
他想回家了。
假期是用來休息的,他委實不想用來麵對讓他糟心的周承澤和顏如玉。
周承澤下意識向側邊跨了一步,攔在了元舟麵前。
顏如玉對周承澤的舉動暴跳如雷:“周承澤!是他剛才說的話還不夠清楚嗎?你就非常往一個男的身上貼嗎!”
然而周承澤對顏如玉的歇斯底裡恍若未聞,他隻是專注的看向元舟。
他好像從未在元舟臉上看到現在這樣,混雜著厭煩與不耐的表情。
周承澤心裡的茫然達到了巔峰。
他本以為,元舟對他態度的轉變,究其根本是失憶。
可是現在元舟卻說,不是,他根本就沒有失憶。
先向他走來的人如此輕易就想抽身而退,他像是一霎回到了那個看著元舟奔向方提的下午。
所以這到底是為什麼?是什麼能讓一個人,一下子做出這樣子的轉變?
是因為同於從心的麵見嗎?
周承澤想,他都已經說過元舟不用多想,他和於從心沒有確立關係,未來也理應不會結婚——就算這樣元舟也不能接受的話,他也已經決定正式否掉和於家的接觸。
他急急地解釋:“我已經和……”
“沒有為什麼。”元舟這次作出了回答。
他視線落在周承澤身側,語氣平靜,卻仍然帶著壓過了周承澤解釋的力量:“你想我說什麼?因為四年了實在是太久了、因為太無聊了而外麵比你有趣的人真的太多了、因為我覺得你好像也沒有多麼值得我繼續喜歡了……太多了,哪個都可以。對這些不滿意的話,你也可以自己編的,隨你喜歡。”
“你……小舟,你回來,好不好?”周承澤喉結用力上下滑動一下,他緊緊地盯著元舟的雙眼,在觸到元舟的不耐後又忙做補充:“還不想回來也沒有關係,什麼時候想回了再回,我……我來接你。”
少爺親自接送的保姆,是不是可以算是保姆屆裡最高的禮遇了?
“說得不錯,留著說給後麵的人聽吧。”元舟甩開周承澤搭在他胳膊上的手。
這種時候還能說出這樣的話,真的沒什麼可以談的了。
“就這樣吧。”元舟脫力般鬆了一口氣。
就這樣吧,這份感情就這樣吧,這樣的關係就這樣吧。“及時止損”未必是獨屬於賭狗的遮羞布,還可以是拯救一顆心免於繼續受到踐踏的上乘之選。
他有意無意,還是避開了直接說“分手”二字。
沒關係,都是成年人,有時候話也不用說的那麼直白——好像這是一種獨屬於成年人的、用來偽裝的“體麵”。
不過元舟這時覺得這份約定成俗的“體麵”好像也不錯,他也並沒有做好這樣直接又坦然的去否認自己的四年。
周承澤再一次將手伸向元舟的手臂:“你去哪?我送你。”
元舟側身避開,沒有給出任何回應,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次周承澤沒有攔。
他也攔不住。
元舟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自然沒有聽到,在他急於甩下的身後,顏如玉重重落在周承澤臉上的巴掌聲。
-
元舟回家之後,直奔臥室,往床上一栽,先結結實實的睡了一覺。
他又做夢了。
離開周承澤之後,他好像經常做夢。
他有一點煩悶——實在是不想在分手後,還受到一些能飛速聯想到前任的事件的影響。
雖然他心裡清楚,“做夢”這事好像確實怪不到周承澤頭上。
夢裡在晚上。
路是小路,單行線,沒有路燈,兩旁隻有稀稀拉拉的行道樹。
唯一的光源是路兩側居民樓裡從窗戶透出來的燈,在馬路上灑下暗淡的樹影。
這段路元舟熟悉,晉城路,他前不久還從這裡開車走過。
他從彆墅走的時候,除了身上的那身衣服,也就隻有筆記本電腦和手機。
本來是想開車回家的,反正晉城離家本來也不遠,隻要彆撞上上下班的車流高峰,一個半小時左右,怎麼著也就到了。
然而他溜溜達達,直到晚上才起步。
車載廣播正兢兢業業的播報著晚間新聞,元舟沒聽,隻是在空蕩的街上用來當個背景音。
他把車速壓得很低,低到他看到路邊一個夜騎的大爺從後麵騎上來,在經過駕駛室的車窗時扭頭向裡看了一眼,又從容地越過了他,騎行在了車的前方。
元舟依然耐心的兩手扶著方向盤,聚精會神的盯著前方。
夢裡的他對於這個重來一次擁有十足的把握,他知道這位騎行的大爺會在下個路口左拐,知道過了那個路口後,路邊會有一家餐廳,餐廳裡會走出一對小情侶……
同他想的那樣,騎行大爺拐上了新的路,他的車後也亮起了遠光燈。
他順勢緩緩踩下油門。
如他所想,餐廳門在車即將經過時走出了牽著手的一對男女,然而不知為何,在比方才更為明亮了的燈光下,男人竟然長了一張和周承澤一模一樣的臉。
分明知道那不是,然而油門上的力度依然頓時失控,元舟回神,又匆忙猛地踩上了刹車——
砰。
元舟猛地睜開眼時,天已經開始暗了。
天像被打翻的藍黑墨水瓶,流瀉中餘了幾點留白,更是顯得沒有開燈的室內格外的昏暗與壓抑。
連續熬夜和過度疲勞之後的大段睡眠又給元舟帶去了成倍的難受。
夢中頭撞在玻璃上的痛感和眩暈感都太過真實,甚至前胸被安全帶勒住的不適也如影隨形,元舟心跳如雷,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
他沒有開燈,在床上呆坐了一會兒後,拾起了手機。
未讀消息來自林逸立:你後天有安排了嗎?潮汐那邊想儘快把合作定下來。正好他們的負責人這兩天剛巧在這邊,想跟你見麵詳細談談。
潮汐這期的主題是“明戀”。
元舟一時間覺得頭更痛了。
他這幾天窩在工作室,將檔案袋裡的資料看了大半,對潮汐整體的風格又有了一個更為具體的了解,然而他的思路還並不明朗。
這個主題,讓他一下子聯想到,少男少女陽光下青澀的對視和倉皇挪開的視線,然而放在當下,又未免有了幾分俗氣。
偏偏他還沒有更好的想法。
他覺得以自己現在的狀態,比起明戀,可能更適合“明分手”。
林逸立一貫能猜出元舟的想法,下一條消息到得很快:也不用太緊張,不是要你馬上就能拿出稿子來。況且他們排期也沒定下來,還得看你這邊的安排。潮汐那邊這裡主要還是再給你做一些更為具體的介紹。說不定談過之後,你就有想法了。
元舟覺得林逸立說得很對。
林逸立也沒有再多廢話,直接將負責人推了過來,讓元舟直接跟對方談。
對方的速度也很快,“你們已經是好友了”的字樣剛出現,第一條消息就發送了過來:元先生您好,我是潮汐本次項目的負責人於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