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嚴格來論,周承澤也絕對符合“含著金湯匙出生”這一標準。如今年過二十七,更是蟬聯了二十七年的“彆人家的孩子”這一桂冠。
沈家是標準的言情小說中的豪門聯姻——顏如玉暗戀周維多年,最終憑借出身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婚姻。然而婚後周維依舊冷淡,對她冷淡,對兒子冷淡,時至今日兒子都奔三了,兩人還住在一個家裡,大抵已經是極為體麵了。
對於顏如玉來講,周承澤才是她在這場婚姻中的唯一臉麵。
她無法接受周承澤出現任何越軌的行為。
所幸從小到大周承澤都很懂得冷靜自持少年老成,在一幫少爺小姐宿醉早戀遊戲飆車的叛逆期裡,周承澤像是一個異類——顏如玉內心不止一次竊喜,自己這個生了朵淤泥裡的白蓮花。
然而她後半生的體麵,竟然在周承澤二十歲的頭上,就被元舟毀了。
再接到顏如玉的電話,在元舟的意料之中。
畢竟訂婚在即的兒子都寧願忍受每天來回近四小時的通勤路也要搬過來跟鬨得不太好看的前男友做鄰居,任哪個當媽的看,估計都不大能接受。
元舟在玄關換了鞋,推開家門,順勢接起了電話。
走廊裡空蕩蕩,新鄰居家門緊閉,看起來像昨晚沒回來。
顏如玉這次的態度跟上次比,又有不同:“元舟,我們談談。”
語氣中暗含的命令意味讓元舟啞然失笑。
元舟把車停在路邊——遲到已成定局,不掙紮了。
“倒是我小看你了。”許是元舟沉默的太久,顏如玉再開口時語氣竟然軟和了不少:“元舟,承澤在公司站穩腳跟不容易,現在大家都在盯著他,捕風捉影的東西都能毀了他。有什麼話,你能不能跟他說清楚了。”
“已經說的夠清楚了阿姨。”元舟仰了仰頭,空著的那隻手閒閒的搭在方向盤上,淡淡道:“跟他說清楚了,跟您也說得夠清楚了。”
“可是現在已經影響到他的工作了!”
“抱歉,周承澤不是我的兒子,我沒有義務對一個莫名其妙對我死纏爛打的陌生人的事業負責,那是你們的家事,與我無關。”元舟語氣平淡:“不好意思阿姨,時間不早了,我還要上班,就先掛了。”
晚上回家時候,果不其然又看到了周承澤。
元舟甚至疑心周承澤是不是一直守在門口,要不然怎麼就能巧到,他電梯門一開,人都還沒能出走來,周承澤就正好打開了門呢?
這次周承澤拿在手裡的是一盒泡芙。
他站在元舟家門口,位置微妙到元舟甚至無法繞過他打開自己家門。
他皺眉:“你幾年沒去上班?”
從晉城過來少說一個半小時,除了周承澤會瞬移,不然元舟找不到他會在下班時間出現在這裡的理由。
周承澤頓了一下。他沒想到元舟會主動關心他,喉結有一個明顯的吞咽動作,這是臨時將腹稿咽了回去。
下一刻他坦然道:“今天請假了。”
元舟心裡了然。怪不得早上時候顏如玉會說“已經影響到他的工作了”,看來她是先在周承澤那裡受了氣,才又轉頭試圖同自己探討育兒經的。
可惜元舟既不想當一輩子保姆,曾經當保姆的經驗也像垃圾一樣早早丟在腦後了,從工作經驗的角度來講,確有遺憾。
他在周承澤麵前站定,語氣裡是麵對周承澤時難得的溫和:“你什麼時候回家?你媽媽好像很著急。”
周承澤臉色一變:“我不知道她會找你。”
“沒關係,不是什麼大事。”元舟擺擺手,心想她都找我不知道多少回了,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你回家她就不會再來找我了。”
當晚周承澤就走了。
元舟倚在門上,聽著門外的關門聲,鬆了一口氣。
生活大抵就是打一棒子就會再給一顆甜棗。
第二天上班時候,林逸立告訴了元舟一個好消息。
“SDA的海選已經結束了,‘潮汐’通過大賽公開網站看到了你的設計,有意跟你接觸一下,想試試合作。”
林逸立將手裡的檔案袋遞給元舟,笑著說:“潮汐這幾年做的東西還不少,這是他們家近幾年產品的調研資料,除了不能帶出工作室以外,隨你參考學習。就算談不成也沒事,壓力彆太大,就當成是積累經驗。”
元舟大喜過望。
潮汐是個國內小眾的珠寶設計品牌,走輕奢路線,產品以貼近年輕人的生活為主。
他有自己的設計團隊,很少跟外界合作。
元舟從林逸立手中接過檔案袋時候感覺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
他看向林逸立,想說些什麼,就感覺林逸立先他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認真:“不要總覺得自己不如彆人。RENDER給你的是起點,而你已經走出去了。”
投進工作裡難免就會忘了時間,保安敲門時候元舟才發現外麵天已經黑透,整層辦公室隻剩這一角還亮著燈了。
肩頸酸痛無比,元舟忙把東西收拾起來,朝保安不好意思的笑笑,僵著脖子回了家。
然後又一次碰到了周承澤。
這次是在樓下。
元舟並沒有看到他,他還沉浸在方才看設計圖紙的激動中。還是周承澤大跨步邁到他跟前嚇了他一跳,他才回神。
緊接著手臂被周承澤抓在手裡,同時耳邊是周承澤隱含薄怒的冰冷聲音:“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胳膊被握得生疼,元舟甚至疑心這個力度會不會有淤青。他皺眉,用力的從周承澤手中掙脫出來,不甘示弱的低吼了回去:“你有病吧!”
周承澤微微垂下眼睛,冷淡的眼神緊鎖在元舟臉上。
他比元舟高一截,兩人站在一處時周承澤都是這麼看他的。
然而這種眼神更是讓元舟極為不適,他抬眼,同周承澤對視:“過界了周承澤,我沒有義務向你報備我的出行,你也沒有權利給我設門禁。”
說完,他撞開周承澤,頭也不回的回家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元舟跟林逸立打了個招呼,乾脆睡在了工作室。
他心無旁騖,忙的簡直是天昏地暗,把林逸立嚇了一跳,委婉的表示壓力真的不用那麼大。
元舟突然被人拍了肩膀,茫然抬頭,一見是林逸立,臉上的表情一秒切換成激動,根本沒注意林逸立在說什麼,一把扯著人,又從自己滿桌雪花般的紙裡挑出問題開始請教。
林逸立張口結舌,看向元舟的眼神宛若看瘋子。
於是元舟得到了被迫的兩天休假。
太久沒出門,元舟踩在路上都覺得輕飄飄的,沒有實感。
他現在工作室外麵的馬路邊發呆,一旁不知停了多久的黑色慕尚亮起車燈,滑到了元舟身前。
車門打開,下來一個穿著條紋西裝的男人:“元先生,我們太太想邀請您見一麵。”
車最終停在一處四合院後門口。
方才的西裝男在前麵帶路,七拐八拐推開一處古樸的大門。
元舟走了進去,雙手抄進兜裡,對著宴會桌後的顏如玉點點頭。
女人今天打扮的極為正式,對元舟也卸去了往日的趾高氣揚。
她柔柔一笑:“承澤已經快一個周沒回家了。”
元舟表情冷淡,點點頭:“阿姨您好,我也快一個周沒回家了。”
顏如玉對元舟的回答渾不在意,隻是神色複雜,繼續說了下去:“他說他要跟於家退婚,不然他就再也不回家裡去了。”
“上次通話我就跟您說過了,我沒有調解你們家庭關係的義務。”元舟伸手揉揉眉心:“你們的家事,能不能不要再擺到我麵前了?”
顏如玉仍然在自顧自地說,在元舟看來,甚至有些神經質:“他聽你的……他一直都很聽你的話,你能不能先回來,好好勸勸他?”
“顏太太,我是你家養的狗嗎?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元舟怒極反笑,“另外,您兒子不聽我的,他要是聽我的,我也不至於快一個周不敢回家了。”
他見顏如玉嘴唇動了動,索性繼續說了下去:“非常感謝周家當年給予我們的幫助,如果當年沒得到那筆貸款,大概我今天也不會有機會站在這裡同您說話。”
元舟麵帶微笑,自認說了句俏皮話。隻是他心有遺憾,因為這句話唯一的聽眾沒有笑。
顏如玉表情錯愕:“你沒有……”
元舟沒有等她說完,平靜打斷道:“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在這場鬨劇中感到惡心。還請您管好您的兒子,一個合格的前任,不應該繼續在他前任的生活裡繼續當活人。”
水晶吊燈折射出來的光璀璨動人,甚至有些刺目。元舟隻是放空般將視線虛虛地落在上麵,竟都產生了炫目的模糊感。
終於說出來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極為幸運的。
十八歲上認識了周承澤,莽撞告白,被拒之後也未曾得到厭惡與疏遠。後麵家庭遇到困難,周承澤更是主動伸出援手,給他家搖搖欲墜的資金鏈續上了一口氣。而愛神也終於向他投下視線,他得以與周承澤相戀。
然而戀愛竟是折磨的開始。
元舟又以為“失憶”可以甩脫一切過去的保護罩,然而總有人一直在試探著敲,砸,甚至掀起這份他艱難的給自己套上的體麵。
他深吸一口氣,眨了眨眼,將騰躍至眼底的霧氣眨掉,輕輕向顏如玉點點頭算是道彆,勉強全了後輩對長者的禮儀,轉身就要離開。
隨後的事情在元舟眼中,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鍵。
耳邊是椅子劃在地板上的刺耳聲音,伴隨著顏如玉慌張又失態的高喊“今天是承澤的生日”,眼前沉重的大門被他緩緩推至大開,門後的臉逐漸露出全貌。
竟然是周承澤。
含在眼裡的淚終於落下,大開的門在元舟眼裡扭曲崩塌。時間飛速瓦解後退,元舟心裡發笑:你也配跟我談生日?
元舟是被手機的振動叫醒的。
睜眼是暗沉沉一片。
窗簾沒拉,順著酒店的落地窗往外看,是滿目霓虹的城市夜景,一閃一閃的,也算是房間此刻的光源。元舟側著身子蜷在床上,渾身帶著外出加班連日趕工,和在彆扭姿勢下睡著的不適。
他還帶著睡眠中被突然喚醒的困頓與茫然,維持著蜷縮的姿勢,對著窗外放空大腦。
手機自睡著前就被緊握在掌心,已經捏得發燙,手心布滿汗水,連關節都在僵硬發痛。元舟微微試探著微微鬆開手上的力氣,點亮屏幕,刺目的光一下子照亮了他眼前。
酸澀的眼睛還不太能適應這種強光,元舟下意識閉上眼,旋即又艱難的咪出一條縫。手上的動作倒是不停,先大腦一步點開了橫在鎖屏界麵正中的新消息通知。
【周承澤:嗯】
短短一個字的回應來自一分鐘前。
其實不用點開也沒關係,未讀消息僅一條,在鎖屏界麵已經看到了。然而他還是要點開,然後偷偷在心裡咂咂嘴,告訴自己,哦,原來還是有點傷心。
元舟無意識的向上翻著聊天記錄,看到了他自己兩個小時前的已發送。
“下班了嗎?”
“在加班嗎?記得吃晚飯”
“下班記得早點回家,晉城今晚有雨”
元舟又一條一條滑下來,點了一下輸入框。
綠色的光標一閃一閃,半晌才開始慢吞吞的挪動位置。
“天氣預報明明沒說雲江今天有雨,不過剛才打雷了,好大一聲,把我驚醒了”
——刪掉。
“酸奶喝了嗎?之前買的那個牌子的草莓味售空了,換了新牌子,這個怎麼樣?”
——刪掉。
“我事情提前辦完啦,改簽了機票,明天就能回去了。”
——刪掉。
“我忙完啦,有點累,好像快點見到你”
手指又一次懸停在發送鍵上,元舟沉默的看著屏幕。然而直到屏幕滅掉,他都沒能點下發送。
他不擅長也不喜歡撒嬌,哪怕是一句平淡的“想你”。他想說的其實也不是想你,比起這個,他更想知道周承澤的那句“嗯”回複的是什麼。
到家了嗎?吃飯了嗎?有被雨淋到嗎?今天胃痛犯過嗎?
一個“嗯”字,足夠回答這麼多問題嗎?
元舟知道,就算自己的“想你”可以得到回複,大概也會是周承澤連同前後文,一起給他“嗯”一聲。
沒必要,問出口後,隻有他自己會思考周承澤的“嗯”是不是還連著“想你”一同回複了,隻有元舟自己費神的世界又一次出現,而於周承澤,一切無異。
周承澤應該不會給出回應,也許不會進行安慰,大概也不會覺得元舟煩,但是一定不會注意到元舟夾在絮絮叨叨裡的這一句什麼。
任誰看到元舟和周承澤二人的聊天記錄,都會一口咬定這就是標準的備胎和舔狗的日常。大片大片的綠色裡至於零星幾點短短的白點綴,除了嗯就是在忙,再要不然就是隨便。元舟像是在玩什麼聊天窗口抽獎遊戲,三種回複分彆對應周承澤的三種情緒。如果方提來看的話,估計會大驚失色抓著他手臂,大喊“再舔就開叉車來把你叉走”。
不過對於一般的舔狗,這個時候大概隻能不停地蒼白重複“我是真的喜歡他”。而元舟不一樣,元舟可以蒼白地解釋這是對方是他的男友。
戀愛四年同居兩年,甚至彼此分彆見過家長的,男友。
這種情況一般會被歸類為“神仙難救”——發到網上會得到清一色的祝福:你們二位千萬要鎖死啊,可不能流到婚戀市場上來禍害彆人。
……照這麼看也許還不如單純的舔狗呢。元舟最擅長苦中作樂,甚至笑出了聲。
大概是屏幕盯得太久,元舟眼睛酸澀難耐。
他歎口氣,摁亮屏幕,再一次將輸入框裡的話刪掉。
沒關係、不重要。反正明天就回去了,反正……
明天。
他想到明天,突然又高興了起來。
元舟還是沒能在這個“明天”趕回去。
突如其來的雷聲連成一片,預報之外的降雨猝然落下,又很快轉為了暴雨。來自氣象天的推送和短信爭先恐後的擠進元舟的手機,滿路的車燈隔著暴雨很是光怪陸離。
他終於走完了因堵車而長到仿佛看不到儘頭的通道抵達機場,在大屏幕一片紅光閃爍中,總算收到了飛機延誤的通知。
姍姍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