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舟自從回家吃了那頓晚飯後就開始恍惚,一路恍惚到了第二天晚上同方提和元展二人再次前往KTV。
他其實很久沒回家了。
大概人對於令自己痛苦的回憶總是在下意識中趨於忘記,元舟再試圖回憶那段,感覺它像是被罩上了一層厚厚的罩子,他看不清,而在多次逃避與美化中,他對當時的苦痛和掙紮,都鈍了不少。
然而無論是他元展拉著他回家,還是付蓉催促他去叫元宗文吃飯,都讓他產生了一種幾年的隔閡從不存在,這隻是一個稀鬆平常回家日常。
踩在家裡地板上,他甚至感覺到耳邊有些輕微的嗡鳴。
晚上時候元舟又和元展睡在一塊——元展鬨著說要跟哥哥交流感情。元展橫在床中央占了大半,自顧自玩手機,元舟則忙著大腦放空,一心一意恍惚,根本顧不上同元展搶地盤。
元展不知道在乾什麼,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翻了個身,把拿著手機的手搭在了元舟身上。
元舟“嘶”了一聲,回神皺眉道:“你過去點,再撲騰打地鋪去。”
然後他就聽到他弟小聲道:“方提哥說他明天晚上有空。”
“所以?”元舟隱隱有了點不好的預感。
“我提議明晚上給你搞個歡慶會,慶祝你即將結束無業遊民的日子,方提哥說這主意不錯。”元展眼睛亮晶晶。
元舟無言。
我說你們是不是忘了還有一個當事人了,有人問過我的意見嗎!
歡慶會和上次的歡送會殊途共歸,儘管名字不一樣,但是無法阻擋小元總最終成為麥霸的事實。
元舟和方提在堪稱噪音的背景下就著酒閒聊,聊到了上次方提帶著他家職業經理人搞得那個項目。
“成了啊,早說了隨便一個職業經理人都頂得上十個我了。”方提猛地一拍大腿:“對麵那個總監可真帥啊,人還特溫柔。我說真的你要還有戀愛意向,我可以當一回紅娘。”
元舟敬謝不敏:“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元展憤憤不平,兩個哥哥暴殄無物不欣賞他動聽的歌喉,走下來非要跟兩人擠在一起。坐了半天,突然語出驚人:“哥,你非要做同性戀的話,要不跟方提哥試試吧?怎麼說的來著……竹馬竹馬……”
方提一口酒噴了出來,扭頭跟元舟對視,互相在對方眼睛裡看到了碩大加粗的嫌棄。
方提謹慎:“同性戀不傳染,我鐵直。”
元舟彬彬有禮:“那我更願意出家——你跟你方提哥也是竹馬竹馬,謝謝。”
元展灌了一大口酒,還緊抓著麥的大手一揮,冷笑:“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要把一生奉獻給事業的!我的婚姻……嗝!也隻能獻給聯姻!”
元舟啞然,語帶憐憫,點評道:“你這話說的,就像你十歲那年拍胸口說你必上清華一樣。彆做夢了,誰來了見你現在這個樣,也都看不上你。”
三人喝到後半夜,元展醉得不走直線,直愣愣的就要回家,方提歎氣拉住:“喝成這樣你敢回家嗎?”
兩個醉得輕的拖著一個醉得找不著北的打算先去元舟那裡湊合一晚上。
“我本來就找不到北!”元展不滿,抗議道。
隨後被元舟一把摁進了出租車裡。
剛出電梯,元展突然頓住腳步。
走在最後的元舟心累:“哥,我叫你哥,你怎麼又不走了,是想體驗一下滾進門的感覺嗎?”
元舟自認今晚沒喝多少,但是抵不住元展一路東倒西歪,把酒味也蹭了他一身。他皺皺鼻子,感覺自己也被醃入味了。
渾身的味道讓他的腦子也有些遲鈍。
元展不負他望,打了一個滿是酒味的隔,含糊道:“我……我就說你家門口有蹲點的吧。”
他抓了把袖子——大概本來是想卷一卷,搖搖晃晃往前走了兩步,腳下不穩,又哐一下撞在了牆上。他在感應燈中堅強的眯著眼打量著蹲點的人:“你!”
聲音又頓住,音量驟降,滿是迷茫:“你怎麼長得有點像……像那個該死的周承澤。”
方提大腦宕機,反應過來的時候,再想去堵元展的嘴已經來不及,隻能尬笑一下,向身後的元舟投去擔憂的目光。
元舟走在最後麵,他在感應燈亮起來的時候就看到了周承澤了。
男人同上次一般,將一件普通的白襯衫穿的挺括,黑色西裝外套搭在小臂上。不知道他在這裡站了多久,臉上有幾分疲憊。
然而上次見麵時像是在水裡泡過的狼狽,也好像隨著那場雨水一洗而空,他又成了那個體麵的周承澤。
元舟垂眼,當作沒有看見,跨過方提和元展,同平常一樣開門回家。
鑰匙剛插進鎖眼,他的手腕就被扣住了。
力道很輕,元舟驚奇的發現,周承澤的手竟然在劇烈的顫抖。
他將周承澤的手甩開,開了門後招呼方提趕緊拖著元展進去,彆一會兒元展反應過來了再打起來就不好了。
他自認跟周承澤實在是沒什麼好說的了,乾脆將男人無視了個徹底,跟在兩人身後就要進門。
一隻腳邁進去了的時候,手腕再次被握住了。
這次握得很緊,被周承澤冰涼的手緊緊圈著的滋味不太好受,元舟感覺自己過電般頭皮發麻。
他內心也發麻,想不懂為什麼真的會有人像一塊巨大的狗皮膏藥,一旦粘上,往後很久就發爛了完蛋了撕不下來了——真就一刻不停的給他添堵啊。
他再度甩開周承澤的手,迎著方提擔憂的目光將門虛掩上,轉身平靜道:“你是不是覺得我說報警是在開玩笑啊。”
周承澤沒有吭聲。
他專心致誌地注視著元舟,像是回到了去醫院的那天。
明明是剛發生過不久的事,記憶裡的醫院科室都褪色,醫生的聲音像是從極為遙遠的地方傳來:“病人頭部受到撞擊後,能記得以前發生的事情,但是忘記某件、甚至是某個時間段當中的事情,是非常典型的選擇性失憶症。”
慈眉善目的醫生推了推眼鏡,繼續道:“聽你方才的描述,這種症狀,我們臨床上普遍認為,這是大腦自我保護機製的一種。通常表現為人在遭受刺激時,從而選擇性遺忘一部分自己不願意記得的事情,避免自己繼續受到傷害……”
明明都是中文,周承澤卻在這個瞬間,隻能看到醫生的嘴唇在動,耳邊聲音潮水般退去,隻餘持久的嗡鳴。
“不願意記得”“傷害”。
周承澤心底漫上幾分茫然,說喜歡的是元舟,同他在一起了四年的是元舟,然後今天有個人跳出來告訴他,認識他是元舟不願意記得的事,同他在一起對元舟來說是一種傷害。
太荒謬了……太荒謬了。
像是上學時候做數學題,解,設,列方程,嚴格按照每一個條件執行,順著寫到尾,得出了自以為的正確答案,寫答的時候卻聽到老師在講台上敲著黑板說錯啦,這道題目就是錯的,怎麼可能算出答案呢?
愛情就是這樣的東西嗎?
心裡已經掀起了滔天巨浪,周承澤麵上依舊在努力將搖搖欲墜的冷靜穿嚴實。他聽到自己聲音不穩:“是他……主動要忘記是嗎?”
“不不不。”醫生語氣溫和:“我們剛才說了,這是大腦的自我保護機製,是大腦替病人做出的選擇,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種保護吧。”
醫生沒能得到這位自稱是家屬的人的回應,終於看出了幾分不對勁。
年輕男人眼神裡滿是茫然無措,直愣愣的目視前方,不知道視線落在哪裡,嘴唇抿得用力,用力到邊緣已經發白。
醫生試探地開口:“冒昧問一下,您和患者是……?”
長久的沉默中,周承澤的大腦終於完成了對醫生的詢問的處理。他嘴唇翕動,大概做出了一個“愛人”的口型,然而最終還是沒能發出聲音。
他失魂落魄的起身,行屍走肉一般挪出了診室。
而當下,周承澤迎著元舟的目光,幾乎被其中的不耐刺傷。他覺得他有很多想說的,他也應該說很多,然而千頭萬緒,他甚至沒辦法從中找到一個線頭。
“……我發燒了。”
僵持之下,周承澤狼狽的垂下眼睛,先一步開口。
元舟奇道:“小區門外寫著這裡是醫院嗎?剛進來的時候沒注意,還是說這棟樓上還掛這個急診啊?”
他抬起頭,目光一寸一寸掃過麵前的男人。
輪廓深刻,眉眼冷峭,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一副冷心冷情的麵貌,偏偏有著濃密的長睫毛。
確實是一副好皮囊。
元舟失笑,所以當時是看上了他的臉是嗎?
他隻覺索然無味,晚上喝下的酒精也在兢兢業業的起效。周承澤算什麼,天塌下來他也要先睡覺。
“我知道你失憶了!”周承澤眼中映出麵前門關閉的樣子,短短幾天他又要看著門在他麵前合上。
門裡的元舟麵無表情,周承澤來不及安慰自己,剛剛元舟那是在拐著彎讓他去醫院,那也是關係,他現在隻是忘了自己所以態度才跟以前不一樣……
他全身陷在即將失去元舟的巨大恐慌中,脫口而出:“你忘了我沒關係,你不想跟我一起回家也沒關係……所有的過往我都記得,我可以陪你一起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