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 春天來了,弗雷斯坐在……(1 / 1)

莫斯科沉沉睡去 湯問典 4470 字 12個月前

春天來了,弗雷斯坐在那輛標致汽車的後座,再也沒有提起長笛練習曲和伊曼紐爾帕胡德的事情,而是像任何一個這個年紀的小男孩一樣興奮地趴在車窗上,看高速路兩旁原野的景色。薩盧爾乖乖地坐在另一旁的兒童座椅,而於凰坐在副駕駛座上。

胡維蘭開著車,指尖交替地點在方向盤後的皮革接縫。於凰歪著頭睡著了,後視鏡裡麵兩個男孩也睡了,車裡隻有胡維蘭一個人醒著。他把視線收回正前,抬眼沿著擋風玻璃看向遠方,天空潔淨無垠,兩旁的樹木飛馳而過,那時離開莫斯科時,他看著機場高速相似的景色,心裡總覺得有哪個地方不對,好像一道巧妙的選擇題,在做完很久之後才發現那個真正對的答案。胡維蘭在北京跟油門踏板的賭約好像也消失了,他耐心地控著速度,不會超過安全的界限。標致汽車在過彎道的時候非常地穩,於凰和孩子都沒有驚醒,他握著方向盤笑了笑,突然明白了這個品牌為什麼非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以這個為賣點不可,可能是因為法國的路有太多的轉盤和環島吧。

從裡昂沿A7高速公路一路南下,順著羅納河,兩個小時的車程就可以抵達南法的鄉村。小鎮名叫格裡尼昂,簡潔古樸,鎮中有米黃色的舊城堡。舊房子的外牆是居民刷上的淺褐色的漆,房屋小樓錯綜排列,黃磚鋪成的小路遍布其間,有些地方地勢稍高,沿著路可以俯瞰鎮子和遠方的普羅旺斯春季景色。

再往村裡開,街道就變得稍微寬了一些,黃房子和小貨車散在路邊,孩子還在睡,胡維蘭停好車把於凰搖醒,她看著窗外懵懂地拿起手機跟農場主聯係,胡維蘭看著她剛剛睡醒那種找不著方向的樣子笑了起來,攬住她吻了吻她的臉,仍覺不夠,又啄了啄她的嘴,湊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個趁孩子沒有醒,她拿著手機低頭笑了,打開手提包翻找濕紙巾準備一會兒給孩子睡醒擦臉。

農場主開著自家的黃色小貨車來了,方方短短的貨廂上麵畫了一個還帶著綠葉子的刺生生的核桃,下麵用花體字寫了一個盧卡斯的核桃,於凰說這個應該就是盧卡斯,胡維蘭便發動車子跟著前車走了十分鐘的村莊小路。拐了幾個彎停在農場入口處。

林蔭遍地,草坪在太陽下發出微光,波動的光影在樹間和綠草上流連,胡維蘭把薩盧爾抱出來,於凰把弗雷斯牽出來,跟著貨車裡下來的老頭沿草坪遙遙地往裡麵的石頭房子走。那所房子很漂亮,三個方方的煙囪,外牆塗了一半米白色的漆,下半部分都是石頭方磚的粗糙花紋。走近一看才知道它擋住了另一間與它垂直的房子,也是同樣的漆麵和石紋。一個老婦人穿著圍裙出來,老頭帶著她過來跟於凰說自己是這間農場的老板。

老先生名叫盧卡斯,夫人名叫路易莎,本來有三個兒子幫忙賣家裡自產的核桃,後來因為嫌棄農村無聊都去了巴黎工作,沒有人再幫工,盧卡斯的核桃品牌就不再營業了。老先生遠遠指了指那個貨車,又指了指後院草坪散落的核桃樹和栗子樹,歎息惋惜自己的好品質核桃每年隻能掉在地裡,胡維蘭聊了幾句核桃收成,盧卡斯非要拉著他去看以前買來用來分揀核桃的小拖拉機和傳送帶,薩盧爾突然抱著他的腿說不要把爸爸抓走,幾個人都笑出來,這個孩子終於開始說起話了。

後院其實沒有籬笆,沒有邊界,就像是草坪和樹林之間隻有這兩棟房子一般,朝核桃樹的反方向看過去,新墾的壤壟整齊平實,是盧卡斯種的草莓和葡萄,葡萄還沒有長到能架的時候,一列一列綠綠地伏在地裡,草莓更旺一點,一大片一大片地展開,葉間已經掛了果,隻不過遠遠地看不清楚。

路易莎帶他們進屋,木家具都很舊了,但是被主婦擦得乾乾淨淨,清漆麵也都還算光潔,桌子上的玻璃瓶裡有從外麵摘的鳶尾花,此時有一點蔫蔫的。白色織巾搭在椅背上,路易莎走過去揭下來讓他們落座,米黃色的牆麵上掛著一個釘子框,裡麵貼著從前客人寫的祝福語。

胡維蘭給於凰把椅子拉開,等她安穩坐進去才又拉開一張椅子坐下,弗雷斯已經興高采烈,等不及第二天再摘草莓,今晚就要開始出去玩,帶薩盧爾去放鐵絲籠捕田鼠,胡維蘭說了一句當心不要掉井裡,我過一會再去幫你抓,先把於凰左左右右地檢查了一遍,好像擔心那張椅子不能保護住她,直到確定她呼吸平穩神色正常,於凰手裡擺弄著杯子,扭頭看著他笑了出來。

“你怎麼像個孩子一樣”

“他掉井裡就掉井裡吧,你不能摔下來”

“不行的,快去看他,不要讓他掉井裡”

盧卡斯和路易莎走過來問先生太太什麼時候結的婚,驚訝地得到答案是不久前,於凰開始給夫婦解釋為什麼他們的新婚蜜月是帶兩個小孩來這裡摘草莓,為什麼他們兩個東方人卻有一個阿爾及利亞和一個俄羅斯孩子,盧卡斯哈哈笑說你丈夫確實很適合做外交官,我也很喜歡他,見了他就忍不住想把自己最好的東西拿給他看。胡維蘭擺了擺手說我已經不是了,因為我不會也不願意再去到彆的地方。盧卡斯一聽笑得更大了,說自己覺得法國沒有那麼好,不值得對這個地方戀戀不舍。路易莎提醒他猜錯了,明顯不是為了哪個地方。於凰輕喘了一口氣,終於笑著推開胡維蘭圈著的手,說沒有事快點去看孩子不要讓他掉井裡,站起來跟著路易莎去廚房看烤箱裡烘著的派。

“胡先生,好不容易才抓到,看它那麼可愛我又不忍心了,能不能放了它,能不能讓它活著”

幾個人走進門回來了,孩子湊在兩邊看著胡維蘭手裡提著的那個籠子,看田鼠圓鼓鼓的肚子和圓亮亮的黑眼睛,盧卡斯走過來聽見這個問題大笑不止

“想想這裡是哪裡,這裡是農村,放掉它,就會吃掉我種的果子”

“聽到嗎,放了它明天就沒有草莓了,所以我隻能結束它的生命,以一種直接的方式來宣告我的殘忍”

胡維蘭朝弗雷斯做了一個刀割的手勢,他隻能垂頭喪氣地接受了,路易莎用襯布托著烤盤走出來了,將烤出來的派擺在桌上,叫胡維蘭趕快放下那個臟東西去洗手。

“quiche,英國菜,我最喜歡吃的,菠菜和雞蛋烤的餡餅,你知道…英國人.. anglaises ..他們沒什麼好吃的東西,有的菜簡直像吃了個羊圈”

人都坐整齊,盧卡斯馬上開始指著盤子對胡維蘭說起來,好像無論如何還是想把好東西展示給他看

“這個,剛才我讓弗雷斯去拔,他連外麵種的土豆和紅薯都分不清,這個是烤雜菜,隻有土豆沒有紅薯,還有幾種番茄和香料,路易莎最擅長做這個”

“好吃嗎,比俄羅斯的菜好吃嗎”

老人雖然沒有直說,但是他的麵孔明顯期待得到的是褒獎,而且一定要得到法國菜遠勝於英國俄國的那種褒獎,胡維蘭和於凰都笑了,於凰吃掉那口青菜對他說

“比俄羅斯的菜好吃多了,香料味道豐富,俄羅斯的菜又膩又甜,但是他們喜歡吃甜的,比如我們認識的一個人”

胡維蘭接過她的話說

“您就很像那個人,像那個朋友,他真的把我們當朋友,他叫杜伊沙,是他讓我的妻子回到我身邊的,他和您年紀差不多,他去世了,在我們離開俄羅斯的時候”

盧卡斯遺憾地笑笑

“我很抱歉,但我也很高興和你做朋友,非常高興,我也會願意真的把你當朋友,你的幸福很高尚,可惜我不能像他一樣幫你,我隻能讓你幫我賣核桃,那個貨車漂亮嗎,我自己畫的,我喜歡核桃剛剛從莢裡裂開的樣子,盧卡斯的核桃”

胡維蘭點了點頭,盧卡斯開始介紹起家裡的家具來,哪個物品是在附近哪個集市上淘到的,以多少歐元的價格,每一件都滿意,這樣才是他想要的家居。

處決了田鼠,胡維蘭帶弗雷斯把它埋掉,又帶孩子洗了澡,於凰就帶他們回房間睡覺,孩子一路跟在她身後,歡呼著討論明天摘草莓的事。鄉下的夜晚靜謐非常,月影趁著栗子樹核桃樹的縫隙灑下來,樹梢邊偶爾飛過一兩隻蝙蝠,淺黑的影子轉瞬即逝。遠遠的田野也看不清楚了,回過頭隻能看見房間裡燈光下於凰坐在床邊給孩子講故事的背影,不知道講的什麼故事,一邊講一邊點著頭,伸手上上下下地做著手勢,背後的脊骨都淡淡地在薄睡衣裡顯出輪廓來,長細薄棱地背在光裡,隨著她的動作而驚心地起伏輾轉。

她走出來,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他一直在看她,月光閃動,他轉過身來,獨自一人落拓地站在院中的草坪上。於凰關上房門,站在門口愣住了,接著她注意到他指間的紅點,一步步踏過草坪走過來

“不要抽了”

胡維蘭沒有照做,隻是低頭看著她,偌大的天地隻有兩人,月光和樹影在她的臉上飄動,煙草的氣息也被風吹散

她好像知道會發生什麼似的,說不出來彆抽或者回去吧的話,像個病弱的新娘子一樣站著不動,連邁腳的力氣都沒有了,因為胡維蘭已經吻上了她的臉頰,又自然地捧著她一下一下地嗅著吻著她的脖頸,她的呼吸急促起來,頸後也無力地靠在他的指間,哈出的一點點氣隨他親吻的動作一下一下地拍在胡維蘭的肩上,他輕輕笑了起來,為她青澀的情動。

感覺到她的癱軟,他將她捧抱起來,走過庭院走進她鋪好的房間,夜光搖曳,他們卻都沒有任何注意力在院中的任何景色上,隻是注意著那間房門,他走著路,而她軟弱地靠在他的懷裡,期盼著要發生的事,好像期盼了一世。

關了門,不需要他再作示意和指導,她躺在他的懷中輕易地就張開了嘴,牙齒在唇間有一點點顫動的幅度,幾乎像朵百合,頸後在他的掌心微彎,讓他隨意捧起來吻著,隨意感受著,流連著,沒有任何抵抗,因為她已經柔軟得像水,讓他將自己的十指緊緊地扣著撫著她的十指,她的呼吸紊亂,一陣陣地拂在他的頸間,隨著他起伏。她的情感也激擾起來,但是忍著不發出任何聲音,直到呼吸的幅度越來越大,帶動氣流發出一個輕輕的,啊。他的耳朵沒有放過這個蜘絲馬跡,沒有停住,卻低沉地笑了起來吻著對她說話,讓她發出更多一點的聲音,這是可以的,讓她叫自己的名字,讓她一定要記住,記住自己是丈夫,讓她叫自己丈夫。

月光透過石頭房子的窗戶灑在她的肌膚上,胡維蘭難以避免地想起了杜伊沙丟失的稿紙《拉尼婭》,想起它雪蓮一般聖潔的目錄紙,記載著俄國作家杜伊沙一生的繆斯,中國公主拉尼婭流落他鄉的故事。也許,上天給每個人不同的時間,讓有的人在離開的時候比到來的時候更加純潔,將她們的處子之身和新婚之夜打碎,再用一生的時間慢慢拚合,留到一生的最後。在最後的最後,上帝也會打開他的房門看著她對她說,你真是漂亮,你比所有的人都漂亮,你比走的時候更加漂亮。

“我是誰”

胡維蘭仍然摟緊她,像父母教孩子說話拚讀一般,非常耐心非常溫和地問這個問題,直到從她剛剛平複的呼吸中得到想要的回答

“你要永遠記住,記住我是丈夫,這樣,我就會找到你,我就會以做一隻香皂紙船為借口,把你堵在那個水池房間裡,告訴你我是你的丈夫,我剛剛用這隻香皂紙船橫渡了通往來生的大海,好讓我們在這個洗手池旁邊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