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已經開始亮了，李奧嘉看著胡維蘭沉沉的眉眼，輕輕咽了一下，歎了一口氣，儘量選擇詞句

“後來呢，後來怎麼了”

“沒有怎麼，奧嘉，沒有怎麼”

“弗雷斯呢”

“他回來以後就去巴黎的音樂學院，去跟更好的老師了，他很好，他們學校推薦他去，我和於凰送他上火車之前，帶著他去樂器店給他買了一個金笛頭，他很喜歡”

李奧嘉問完這個緩衝的問題，側眼看胡維蘭波瀾不驚的語態神情，頓了一會兒，撫了一下頭發後悔起來，想剛才不該繼續問他問題，李奧嘉想了一下，選擇措辭，終於還是隻能接著剛才的話問下去

“那，後來，好不好，於凰呢”

樓下突然傳來車喇叭的聲音，連續三四聲，急切貫耳。李奧嘉趕快站起來走過去往窗外看，昨天租的那輛梅賽德斯奔馳大燈全亮，橫亙在樓下，窗邊能聽見發動機低轉的微鳴。

李奧嘉馬上開門下樓梯，按著樓道扶手一路跑步下來

“Viela, Viela 怎麼來這麼早，怎麼了”

他還沒有下完樓，薇葉拉已經搖下窗戶從駕駛座探出腦袋，大聲衝李奧嘉喊著

“孩子找到了，歐加，孩子找到了”

“什麼時候”

“就剛才，我今天莫名醒得特彆早，我就覺得可能找到了，果然警察就給我打電話了，沒事兒，孩子沒事兒”

“好，在哪找到的”

“我們一會兒問警察，歐加不要下樓了，上樓回去，上去帶胡先生下來”

薇葉拉握著方向盤，開著車左拐右拐，刹車油門都踩得非常急，李奧嘉坐在副駕駛上，車每頓一次他就心驚肉跳地想伸手扶住女孩的肩，好像這個動作可以讓他獲得這輛車的一點點駕駛權。

警察局上班很早，清潔阿姨已經在拖地，藍色的塑膠地麵上汪著淡淡的拖把水痕，一道一道地散在地上，順著道路看過去，一個小男孩正坐在走廊儘頭的絨布長椅上，伸手看著自己的掌心。

李奧嘉一看見就想跑過去，胡維蘭伸手把他製止了，輕聲說他沒見過你，你會嚇到他。孩子聽到動靜往這邊看過來，他慢慢走過去站在孩子對麵，又單膝蹲下來看著他，低悅地，柔和地說

“去哪裡了，怎麼不告訴爸爸”

孩子不說話，胡維蘭微微伸開手臂做了一個抱的姿勢

“來”

薩盧爾用腳尖點著地麵從椅子上滑下來，雙手圈住胡維蘭的脖子，又被他環抱住。胡維蘭抱著孩子，用指尖順撫著他的頭發，淡淡地笑了笑，看著麵前的白色牆壁慢慢地說

“想媽媽了，是不是”

孩子終於哭了，無聲地哭著，是那種四五歲的年紀才會有的一抽一抽的哭泣，鼻子都哭堵了，嘴巴張著，牙齒都從嘴唇裡露出來一點。

胡維蘭拍著孩子的背，輕聲地哄著他，那邊李奧嘉和薇葉拉已經在跟趕來的警察交流信息，原來孩子躲在雨滴餐廳附近那條窄馬路的一個樓縫之間，不知道他怎麼走進去的，裡麵堆放了很多木箱雜物，困住了也出不來。

這邊胡維蘭抱著孩子來簽字，警察帶他們到休息室裡，環境突然安靜，李奧嘉也稍微放下心來，坐下喝茶。相顧無言，薇葉拉感到難安，開始左掏右掏，翻遍了那身西服上的兜，又翻遍了手裡的包，翻找能逗孩子的小玩意。最後她看著皮包的角落驚喜地笑了笑，拿出來一隻俄國彩蛋。工藝品很精致，外麵是小小的海藍色琺琅彩外殼，頂部有一個金色按鈕，按下去可以打開，裡麵有一個更小的水晶球，由於剛才拿在薇葉拉手裡翻轉，此刻水晶球裡麵紛飛的假雪花都緩慢地飄著，絲絲片片，緩慢地落在正中間小小的白樺樹上。

孩子不知怎麼了，看見那個小工藝品，走過去就要薇葉拉抱，小小的腳步走過去，抱在她懷裡就喊媽媽。

李奧嘉心裡一驚，立刻看著薇葉拉隨便說兩句話想把那個媽媽擋住，很快就知道無濟於事，隻能看回胡維蘭，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慢慢站起來了，在那間寬闊的休息室裡，他低下頭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個拿著俄國彩蛋的孩子，雙眸好像又出現了那天送李奧嘉去謝列梅機場時在車裡那種隔絕於世界的眼神，好像他的心裡被另外一些珍藏的記憶所占據，這些記憶一經喚起，便牢牢地編織起一個房子，將他暫時隔離於身邊的人之外，也隔離於這間法國警察局的休息室之外。李奧嘉一看見他的神色，馬上抬腳站起來接口說話。

“Viela, 你帶孩子回酒店，現在就帶孩子回酒店，聽見沒，快點，快回去”

李奧嘉站起來把孩子和女人擋住，一邊回頭吩咐薇葉拉開車回去，直到確定她走出休息室。李奧嘉也不顧自己說不懂法語，拉著胡維蘭就要出去坐出租車。

“你放開我”

他站定，抬手拒絕，聲音非常平靜，斬釘截鐵。李奧嘉已經急起來了，聲音也激動，手扯住胡維蘭的袖子就往外走

“我帶你回北京，你老婆還在等你，一年其實也不算什麼，回正軌，行不行，我現在有錢，我現在就打電話給你訂機票，我現在就帶你從裡昂去巴黎，從巴黎回北京，行不行”

“放開我”

他重複了一遍，聲音沉穩，像一位老師教孩子說話一樣，很慢地說，李奧嘉咬著牙就是不放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抓著他

“胡維蘭，回北京，你爸爸你媽媽，你老婆你上司，你的家你的房子，一年以後都還等著你，孩子你也不要擔心，我會讓你見到，我喜歡那個妞，從前天見麵就喜歡，她是俄國人，我也是半個俄國人，孩子也是俄國人，反正他本來也沒有爹娘，當然應該跟著我們，孩子跟著我養行不行，就說我收養的，你繼續和楊敏在一起，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行不行”

“他是我的兒子”

胡維蘭卻注視著李奧嘉的眼睛，冷淡地回答，李奧嘉看著他的神態暗覺不好，絞儘腦汁死死地按住他往下想辦法，終於狠下心來，強扯著笑容開口說話。

“現在不是了，因為我來跟你搶兒子來了，我也不因為怕傷著你而說話掩飾了，剛才看見他叫媽媽沒，看見孩子笑了沒，他本來跟你就不親，不然他乾嘛不要你養，乾嘛非得離家出走，不就為了找媽嗎？讓他自己選他當然會選我們倆。胡維蘭，不去巴黎，我攔出租車，你回去睡一覺行不行，睡一覺，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我做這麼多年生意我知道，再大的事兒睡一覺就好了，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