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體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他感知到懷中越來越明顯的觸感,冬天來了,她穿著厚衣服仍舊形銷骨立,卻從來不說任何有關疼痛的話題。他卻能莫名感知那種疼痛,雖然她一個字都沒有透露。她照例帶著他去買花買菜,每隔幾日才會接一次孩子,因為要去醫院不能給薩盧爾知道。她把陽台上的舊鞋子收起來,換了一盆真花。
街邊的認識她的小販也說於小姐,你男朋友回來了,她也像杜伊沙一樣認真地點點頭介紹說這個是胡先生,小販也點點頭,說怪不得你說你已經有男朋友了,所以不交這裡的男朋友。
人流穿行,兩人都沒有注意到背著琴盒的學生三三兩兩從音樂學院的方向走過來,一個瘦小的男孩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突然拉住於凰熱心地問
“於小姐,弗雷斯,讓弗雷斯,您記得我嗎”
於凰從小販手裡接過芹菜轉身,驚喜地看著他
“當然當然,這段日子事情太多,我都忘了去給你做中餐吃了,自己住還習慣嗎,還怕不怕那個老屋子”
“不怕,習慣,而且我父母不在以後,自己住吹長笛不會打擾到人,而且晚上吹長笛最恐怖了,所以多吹幾天就免疫了,再也不害怕了”
男孩再次提提手裡那個窄長的尼龍布包,幾個月過去,包的把手都有放在地上蹭到的牆皮痕跡,尼龍織網上淡淡的白色
“先生,我就知道您找她,我就知道她在等誰,我猜的,我跟您搭話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不然您真走了。我剛聽到了,胡先生,您會幸福的,於小姐做飯非常好吃,我不會做飯,她給我做過好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菜,有的是豆腐,有的是很辣的,我說不上來”
街角的青石地磚襯著男孩淡黃色的皮膚,胡維蘭微微俯身看著他的笑臉,看他說話的時候嘴旁吹長笛吹出的淡淡的肌肉痕跡。
“你是不是餓了”
弗雷斯難堪地往後退了一步,天氣寒冷,說話都冒著淡淡的白氣,男孩緊了緊頭上的呢子貝雷帽說沒有,胡維蘭咧開嘴笑了
“你就是餓了”
“好吧,是的”
“想吃什麼”
於凰提了提手裡買好的菜說已經買過了,不要去餐廳了,我直接去他家給他做飯吃,我知道他喜歡吃什麼,我再去買一袋他喜歡吃的那種小米叫什麼,那種怪味米飯…
“couscous,於小姐,不是小米,不是怪味米飯,它是couscous,我的愛”
於凰已經把菜放在胡維蘭手裡,鬆了鬆脖子上的圍巾,轉身要拉弗雷斯進雜貨鋪
“姐姐,為什麼要把我也拉進去”
“我怕你說買錯了,不是你喜歡吃的那個黃色小米,我不明白,不是都一樣嗎,就是一個東西,翻來覆去地起名字說”
“它不是小米,它是couscous,姐姐,你不認字嗎,你不會拚嗎,跟你說話怎麼那麼難”
“跟你說話才難”
“姐姐,我覺得胡先生比你脾氣好多了,怪不得你念念不忘,彆人一問你就說自己已經有男朋友了”
“不許說”
雜貨鋪滿滿當當,胡維蘭站在門口,於凰和弗雷斯像兩隻麻雀一樣在貨架前一句一句地說話,雜貨鋪老板從上貨的梯子上走下來,拿東西給他們結賬。
弗雷斯帶他們走了很久,直到一片荒涼的住宅區,很多家戶的草坪都沒人打理,這個時候枯枝遍地,非常蕭索。弗雷斯家是一所窄窄的獨棟房子,外牆貼麵的白色木片因為時間太久都剝落了,露出裡麵木板上的黑色潮痕,門前雜草叢生,隻停著一輛兩廂標致轎車
“胡先生,這個是我父母買的,還沒來得及開他們就去世了,唉,要是早一點從車店開回來就好了,這樣他們就會自己開車回阿爾及爾,也許不會坐那輛大巴,就不會出車禍了”
銀色的標致車把手在黃昏裡反光,把胡維蘭的眼睛閃了一下,他回應著跟隨弗雷斯和於凰進入這個老房子,心和目光卻全部都在於凰身上。
她熟絡地脫掉大衣和圍巾掛在衣鉤上,裡麵那件褐色回紋毛衣空空蕩蕩,她打開袋子拿出芹菜,又放下了,先從褲兜裡找出皮筋把頭發綁起來,再問正在換鞋的弗雷斯有沒有按時清理冰箱。
這所房子好像一個遍塗脂粉的老姑娘,因為每個人都能明顯看出來這房子有先後至少兩個家主。原本的老舊裝修上被人強行加了很多北非風格的飾品,桌布,鉤針掛毯和陶罐都是花紋繁複的樣式,門上掛了彩色編織門簾和花玻璃掛燈。進門就是餐廳,橢圓的橡木桌邊有四把藤織椅子,看得出很舊,因為其中一把背部的藤編都從邊沿裂開了,牆邊櫃子上有一張不知名的歐洲男人照片,頭發和李奧嘉顏色相似,深深的金色。更裡麵是沙發和電視,也鋪著掛著披著很多彩色毯子。
於凰打開冰箱,立刻皺起眉來,一邊說一邊轉身走進廚房
“你就是這樣,一個國王餅切成六份就當做一星期的早飯,不要每天練那麼久笛子,多給自己做點飯吃”
“我不,我有我的夢想”
弗雷斯拉開椅子請胡維蘭坐,自己也坐下,指著那個男人照片對他說
“這個人是維也納交響樂團的長笛手,伊曼紐爾帕胡德,非常厲害,我的偶像,氣息簡直出神入化,我希望我通過練習可以像他一樣”
胡維蘭看著那張照片,點頭表示肯定。剛才沒留意,原來照片的角落有一支金長笛
“他是德國人嗎”
“不,他是瑞士人”
男孩神態非常認真,眼睛大大地睜著,努力地抿著嘴,那個環形肌肉的痕跡都被他努得非常明顯,突然傳來了弗雷斯肚子叫的聲音,胡維蘭微微笑了起來,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上的木質風扇吊燈。燈光傾撒,於凰在廚房忙碌,他難以避免地想起了杜伊沙的喬治桑。
“他不一定有你好,弗雷斯,和你相比,他也不算什麼”
“他比我好多了,他可是世界上最好的長笛手,你不懂,所以聽不出來,而且你也沒聽過我吹的”
“我說的是真的”
“好吧,謝謝你的鼓勵,胡先生,我去外麵買飲料,Schweppes,碳酸水,我最喜歡那個”
弗雷斯從櫃子裡取出零錢包,開門出去了。胡維蘭站起來走進側壁的窄小廚房,他已經不知道自己的腳步為什麼這麼急切,好像害怕再晚一步,什麼東西就會轉瞬即逝,廚房水汽繚繞,他還不顧於凰站在爐子前手裡正拿著湯勺就把她一把扳過來按在牆上吻住,動作凶狠,唇齒之間頃刻將她撬開,她根本無法招架,隻能發出斷續的氣聲。他在那片白煙的水汽中聽著她的呼吸,以確定自己的不確定,確定她還存在。
他有了一點點心安,終於把她鬆開了一息,於凰喘著氣,拿著勺子退後一步,她的眼睛裡全是霧氣,根本不需要話語,她就知道他的意圖。
“沒有事,我沒有事”
他根本沒有聽完那個沒有事就又低頭吻住她,比上一次更加用力,汲取她的氣息,直到她終於癱軟地伏在他的胸前,直到他們的臉上都有水的痕跡,這一次她的淚水不是水汽,他的淚水也不是水汽。
“將來…你把薩盧爾送到福利院吧,法國的福利院還可以。回北京,不要帶他,回去生活,正常生活,楊敏在等你”
她的聲音在水汽中哽咽,胡維蘭的兩道長眉壓著眼睛,拽過於凰的手臂緊緊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
“我告訴你,我不願意,我從來沒有願意過,我是孩子爸爸,你是孩子媽媽,你要看他長大”
於凰突然輕聲歎著笑了一下,嘴角突然散開一個強行的幅度,眼淚都掉出來在地板上。好像那個孩子媽媽讓她突然感慨愧疚起什麼,好像一份不稱職的工作。
“我不是,你知道的,他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我也沒有給過他什麼…走吧,維蘭,走吧,不要再想這些事情,回去吧”
她的下頜邊都全是水珠,嘴角說話時輕微抽動了一下,好像要發出嘶聲的姿勢,但在動作開始之前被她止住了,胡維蘭咬牙切齒地擋著她把她困在角落
“你想都彆想,說,疼不疼,說實話”
她終於露出了忍痛的表情,牙齒緊咬嘴唇緊閉著。好像那身亭亭玉立的美麗骨骼終於成了這個世界把她困住的最後一道枷鎖,在幼年給她折磨淩辱,在最後仍要讓她鑽心剜骨地疼痛著。
這個表情隻出現了一瞬她就忍了回去,她必須給自己找到彆的話題或者夢境或避難所,來強行表演一個正常無事的樣子下去,於凰來到鍋邊,裡麵煮著湯,她開始給胡維蘭介紹起裡麵的絲瓜豆腐和蝦仁來,湯勺攪動,蝦仁紅紅的痕跡在裡麵浮沉,她看著湯鍋微笑著說這個是怎麼製作的,一步一步說得很詳細,最後回頭說好了問胡維蘭要不要先來嘗一點,他剛剛站的地方卻沒有人了,於凰一怔,耳邊卻被人圈住,胡維蘭的聲音沉穩篤定,漸漸地從頭頂傳來
“不要湯,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要,我自己知道,我現在知道了,我早就知道,從你帶徐嘉蕊做香皂紙船那天我就什麼都不要了,不要生命,不要世界,越知道你說的謊,我卻反而越愛你。可能上帝喜歡你,所以塞給我一個朋友,所以讓我也感覺到疼。杜伊沙也喜歡你,他說你會幸福的,他說我會幸福的,他臨終前告訴我彆讓你死了,我卻做不到”
原來他的懷抱已經貼在她的背後,一手握著她的額頭,吻著她低聲地呢喃
“到莫斯科的時候站在那條路上,晚上天氣那麼冷,是想等在那裡,想告訴我什麼,但是沒敢說…是吧。那時候我已經在那裡三年了,也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你了,突然見到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想你真漂亮,你真漂亮…”
他說得很慢,說著漂亮,卻輕輕搖著頭,哽咽地歎息一般地,好像在否定什麼。
於凰的臉都因為眼淚和疼痛而扭曲了,她手中那柄湯勺被她緊緊地攥著,勺柄的不鏽鋼都被攥出了水霧和指紋印,她想展開襯布把鍋端下來放在上麵,胡維蘭卻按住她的手自己去端。接著,看著那柄琺琅鍋和裡麵嘟嘟的湯,她突然笑了,好像漫長的打磨時間終於結束,這顆珍珠完美無瑕,她和他在最後的時間裡終於磨掉了自己的心虛,欺瞞和愧疚,爭分奪秒地接受起丈夫妻子這個詞來,於凰也那樣很慢地哽咽了
“好,那我現在是你心愛的妻子了,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這個就是我們兩個的結婚誓言,來,幫我看一下這個黃色小米包裝袋上的烹飪時間,它是不是寫錯了,怎麼那麼難熟”
弗雷斯回來了,手裡提著幾瓶氣泡水,敲敲門示意他們要說他聽得懂的話,他把氣泡水放在餐桌上,卻對他們的眼淚無知無覺,因為兩個人臉上的水汽已經掩蓋了剛才感情的痕跡。
過了很久,於凰才把菜擺齊,弗雷斯明顯很餓了,但也沒有開口去催,隻是乖乖等著。她又坐在桌邊和弗雷斯一句一句說起來。
“吃飯”
“於小姐,你兒子呢”
“薩盧爾在加布麗老師家寄宿,因為我平時有事情”
“哦”
“你真的不害怕嗎,晚上這個房子肯定會吱吱響,你自己再在裡麵吹長笛,肯定沒有一個人敢湊近這個房子了”
“我上學早,其實我才十六歲,確實有點害怕,我想我父母,有出生在阿爾及爾,就有去世在回阿爾及爾的路上,唉,命運昭彰,也許這就是哲學…於小姐,你和胡先生將來不要買這麼老的房子”
胡維蘭聽到這兒就笑了,於凰還在認真地跟他回答,手裡拿著湯勺堅定地思考著什麼。
“我不需要房子,我覺得一個人的心才是他的房子,我一直這麼覺得”
“你被愛情衝昏頭腦了,於小姐,戀愛隻是分分合合,這樣的大話你很快就會後悔的,而且你還一直這麼覺得,這,就叫傻”
“我覺得你像個等待長成的冷冰冰的男人”
“我覺得你像某種動物,漂亮的動物,讓我想想…l’oiseau! ”
弗雷斯眼睛一亮,終於找到了滿意的答案,把那個鳥兒的單詞說得特彆大聲特彆重,好像這個答案讓他解開一個困擾很久的謎題。胡維蘭笑出聲來,說了一個常見的法國諺語,一點一點地,小鳥搭起它的巢。接著他指指於凰,又指指自己。
燈光溫暖,他們坐在桌旁,都像沒發生事一樣笑著哄這個男孩,也都真的像沒發生事一樣眨著眼睛看著對方。
“現在她是我太太,我就是她的巢”
弗雷斯反應過來,捂住嘴,驚訝地看著於凰
“於小姐,你結婚了,不隻是男朋友了,於小姐,蜜月怎麼過,於小姐,我想去鄉下玩”
於凰打開碳酸氣泡水,又倒滿三杯,推在三個人麵前,男孩不知所以,舉杯照常說了一句a votre santé祝福你們的健康,桌子剩下兩個人都頓了一下,又馬上恢複原本的表情,於凰也拿過杯子喝了一口作為回應。
“讓弗雷斯,我結婚和你有什麼關係”
“如果我沒有忘擦長笛水,舊長笛就不會壞,如果舊長笛不壞,我就不會去買新的,如果不買新的,我就不會在街上到處找看起來可靠的人幫忙,我就不會找到他,他那天就會直接離開裡昂,你也就結不了婚了,所以這是因為我不擦長笛水,所以和我有很大關係”
“你就是想讓他開車帶你去鄉下摘草莓,對吧,去年快到春天的時候你就一直說你很想去,但你不會開車,我不敢開車,所以你就很失望,我不明白那有什麼好玩的,相比於從超市買草莓,不就是多一個自己摘下來的過程”
“沒有,庸俗,你不會懂的”
胡維蘭和於凰同時格格笑了起來,因為男孩說沒有時那種逞強的撒謊太明顯,和他下午說不餓的時候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