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奧嘉來的時候是個周六的下午,他也來巴黎出差,聽說胡維蘭離婚的事就專門來裡昂找他,剛出火車站被胡維蘭接到就急急忙忙地問起來了。
“你怎麼離婚了,你這個人做事怎麼這樣,結婚不叫我離婚也不叫我,總是說乾嘛就乾嘛,突然做決定”
“奧嘉,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覺得可以就行”
“那你為什麼非得住這個破地方,有什麼好住的,難道當年在莫斯科待出抑鬱症來了,非得挑個地方隱居才能緩解心情”
周六周日開門的店少,胡維蘭接過李奧嘉的背包先想了一下,估計了一個正常營業的餐廳,而後才跟出租車司機說了幾句李奧嘉聽不懂的話,講了一個地址,沒有回答奧嘉的問題,隻是不置可否地問他想吃什麼。
“你看看,你又來了,我覺得從我在莫斯科見你開始,你就有點不正常了,當時你送我去謝列梅機場就是這副模樣,跟你說話你都不聽的”
的士起步,街道開始飛過,胡維蘭仍然沒有表明任何態度,李奧嘉先急起來了
“咱倆現在真是真朋友了,維蘭,真是真朋友了,以前我看自己不如你,心裡乾著急,現在我看你自己不要前途,我替你著急,你到底怎麼了,你怎麼不客套了,這種時候你不應該很嫉妒我嗎”
出租車拐了個彎,胡維蘭還是笑了笑
“嫉妒”
“完了,現在連誠實這種品質都有了”
胡維蘭拿著李奧嘉的包帶他進餐廳點餐,好吃好喝地招待了就開始打發他快走,語氣平和,言辭非常懇切
“我真是服了,你到底怎麼了,我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我一來就趕我走,明擺著現在也不想讓我來看你了”
“沒怎麼,我很好,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這話你跟你老婆說去,我天呀,哪有出個差就離婚離家的,難道你愛上法國妞了”
胡維蘭拗不過,回答了一個是
“這種作風錯誤我覺得能不犯就彆犯,過幾天就沒興趣了”
胡維蘭打開手機,查閱著上麵的列車時間表,也不看他,仍舊像聽不見他說話一樣
“吃完了吧,來看我也看見了,我幫你訂今天最後一班回巴黎的火車票”
“我不,我要做你真朋友,我要把你生活掰回正軌”
“謝謝,不用了,怎麼才能回巴黎”
“你帶我看看你那個妞,或者你住的地方,我點化一下你,你就醒了”
胡維蘭坦誠地帶他回到公寓,屋子裡沒有人,沙發和床都非常整潔,於凰那麵那麵空空的書架若乾天之後已經塞了滿滿一櫃胡維蘭的法文書。月光斜照,胡維蘭點亮燈,又輕鬆地轉過身攤開手,用眼神向李奧嘉示意這就是使他滿意的家居
“這小孩是誰,出差兩個月不會孩子都有了吧,你彆嚇我”
李奧嘉坐下在那張沙發上,看胡維蘭的神態已經知道勸不動,隻能無可奈何地指著進門處那個相框
“宣傳畫”
胡維蘭平靜地回答
李奧嘉又想了一下,也覺得應該是宣傳畫,歎了口氣不再問了,胡維蘭指了指牆上的掛鐘
“剛剛給你訂的最後一班火車,走吧,我給你攔出租”
“好吧,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法國妞有這麼大能耐,我覺得她們都一個樣,說話飄忽忽的”
胡維蘭拉開車門,李奧嘉坐進後座,仍然擔心地看著他,在胡維蘭關車門的前一秒把他的手攔住
“什麼時候回了北京,記得給我打個電話”
胡維蘭把李奧嘉的手放回原位,給司機說了兩句,關上車門朝他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汽車漸行漸遠,李奧嘉不停地往後窗玻璃看,胡維蘭的身影卻已經消失不見,窄馬路空空的,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胡維蘭每天每夜在那家艾洛書店的櫃台前擋著,擋在於凰的麵前,讓每個客人都無話可說,直到影響生意,讓她不得不跟老板辭職。艾洛無奈地擺擺手說走吧走吧,於凰從一個老婦人的家裡把薩盧爾接了出來,孩子四歲了,長得誰也不像,摟著她細瘦的手臂叫媽媽,於凰才走出來就有點走不動了,胡維蘭一下把孩子抱起來,抱在自己的肘間,笑著讓他叫爸爸,孩子有點害羞,抿著嘴不說話,他那樣的時候其實很像於凰,支支吾吾的半天才喊出來,說爸爸。
讓孩子喊爸爸,竟然這麼快就說通了,說的還都是漢字,他馬上看於凰,她臉上的絨毛都在金秋的夕陽裡發出淡淡的融光,走在一旁不好意思地說我教他中文,他說得不好,但聽得懂。
薩盧爾不認識他,也不記得他,孩子在莫斯科的時候太小了,應該也沒有對布雅的記憶,他對這個孩子的印象就是那張嬰兒床,那時他架著布雅走進房門,看見那張床和裡麵意料之中的孩子以後心下立刻了然,幾乎轉瞬之間已經是怒氣滔天。孩子卻和布雅一點也不像,他安安靜靜的,不哭也不鬨,直到現在四歲了,還是那樣乖乖的,小小的手圈在胡維蘭脖子上,腦袋靠著他喊爸爸,不知道對這個第一天認識的人哪來的那麼大的信任。
街邊插著三色旗,酒館展著布篷子,老板正拿著刷子,往外牆上塗著磚紅色的顏料。拐過這條街就是二區步行街廣場,胡維蘭停下給孩子買手表,於凰看了一眼招牌趕快擺手說不用,快走攔在他的麵前,但已經晚一步,他已經走進去,和孩子在櫃台前挑了起來,於凰麵露難色,猶豫再三還是跟著走了進去,售貨員小姐驚喜地說於,你男朋友提早回來了,我真為你高興,你們倆真是好心的人,給孩子一個家。
小姐抹抹自己烏黑亮麗的短發,翻動櫥窗玻璃櫃取出盒子,給薩盧爾試著手表,她來回擺手招呼於凰也過來,對胡維蘭說我叫赫蓮娜勒克萊爾,我也是於小姐的朋友,她剛來的時候我在那間燕子酒店門口認識的。
回到家裡,他終於抱著孩子和於凰一家三口坐在沙發上,孩子其實非常像於凰,悶聲不響地,好像不敢說什麼話,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教的。這時候終於開口說,還是叫爸爸,彆的詞也會說,會叫媽媽,更多的漢字就說不出來了,開始說法語字母要水喝,於凰走到那邊拿杯子去倒,胡維蘭也放孩子去喝水,看著他蹣跚的腳步慢慢從自己手裡走到於凰旁邊,很快喝水回來,孩子好像也像於凰接受不了丈夫這個詞一樣接受不了爸爸,覺得不是真實的,就不願再走近胡維蘭,隻是坐在小凳子上一直看著於凰。
“孩子沒有事吧,他總不說話”
“沒事,他隻是不願意說,他沒有自閉症,我帶他檢查過,在幼兒園的時候也可以讀字,隻是他很內向,其實給我省了很多事,那麼乖”
胡維蘭笑了笑,手輕輕張開一點幅度示意了一下,孩子看到他笑,又放下心來了,走過來坐在他的旁邊,小小一個挨在他的膝旁,矮矮圓圓的背影,於凰一直站在那邊的桌台和水壺旁。
“他不會講俄語,也不知道俄羅斯和莫斯科了,走的時候他太小了,那麼小就那麼乖,跟著我坐飛機都不哭,他隻會說法語,會說中文爸爸媽媽,能聽懂爸爸媽媽這兩個字,我教給他的,但他不知道爸爸媽媽是誰,我覺得我也做得不夠好,沒有給他足夠時間陪伴,沒有辦法,總是讓他在學校寄宿,有時候他雖然喊我媽媽,我總是覺得孩子心裡認生”
於凰走過來把孩子圈在懷裡,那一瞬間的神色很特彆,就是她不知道一個正常母親應該是什麼樣,因為她沒有體驗過家庭,也從來沒有體會或者感悟過做母親的心理,但她拚命努力地在做一個慈愛的母親,歉疚地抱一抱親一親孩子。
這天夜裡,孩子終於和胡維蘭熟了起來,因為他抱著小孩躺在床上,給他講了很多的故事,以法文神秘的語調講著神奇的伊索寓言。於凰也在另一側小心翼翼地聽,隻有一盞台燈的光亮,柔柔地打在她的臉上,她也出現了像在小木屋聽杜伊沙講故事時那種神情,眼睛一眨一眨地側耳聽,嘴唇因為關切都微微張開了,輕輕地呼吸著,為了那個神情,他回到北京幾乎沒日沒夜地工作著,推杯換盞地要把它忘記。
薩盧爾睡著了,肚子隨呼吸輕輕起伏著,胡維蘭抬眼看著於凰,她呆住了很久很久,才從故事裡驚覺出來,滿懷思念地看著他的眼睛,胡維蘭起身走過去,將她摟緊在懷裡,於凰還是那種沒有從故事裡清醒的恍惚,過了很久她終於埋頭摸著懷中薩盧爾的金色頭發,聲音悶悶地,說夢話一般。
“其實,上大學的時候我做過一個夢,你抱著我,我抱著孩子,就像這樣,在一張木床上,深木色的床,隻不過是…是你的孩子。我不願意醒過來,就一直重複地念這句話,你抱著我,我抱著孩子。後來我還是醒了,我就決定把那個夢給忘了,剛才,我突然想起來了”
“好,我抱著你,你抱著孩子”
她也重複這句話,斷斷續續地重複,我抱著你,你抱著我,直到混淆了我抱著和你抱著,直到混淆了我和你,直到她摟著薩盧爾喃喃地睡著了。他們都很默契,沒有提起除此以外的人名地名詞語,比如骨髓瘤,比如周東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