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昂的街道很漂亮,人們在街邊種了很多花,牆角都種滿,這條路地勢比較高,可以看見兩邊一片一片的橙色的屋頂,遠方的樹也已經有秋天的色彩。橙色,胡維蘭多少還是冷笑了一下,那麼喜歡橙色不如直接去奧朗日,這個城市名字直接就是橙色。
“你看,先生,她就在裡麵,我留給你,我走了,下午我還要上課,排練小音樂會,concertino,先生,您想聽來找我,concertino,就在我們學校音樂廳”
花了二十五分鐘走到索恩河邊,男孩指出位置給他看,而後提著兩支長笛走了,胡維蘭看了看招牌,艾洛書店。他走進店門,結賬台空空的,裡麵一排一排的舊書。
他走進去,走到最裡麵的連著儲藏室門的那一排,她正在拖動一厚摞的書,灰塵都從儲藏室裡麵撲出來,嗆得她咳嗽了幾下,她還是紮著馬尾,頭發因為蹲俯而散在耳邊,身上穿著一件米白色薄毛衣,袖子鬆鬆地挽著。
空氣中全是紙頁的氣味,和灰塵的乾燥氣,於凰又咳嗽了幾聲,終於站起來碼好那一疊舊書。
“於凰”
她手中的動作停住了,表明她清楚地聽到,是兩個漢字,來自誰的音色。手從書架上放下,隔著一條過道的路途呆呆地看過來,她已經三十一歲了,但那種神色好像又讓她變成了一個小女孩,似乎是一個從來沒有進入過這個世界正常生活過的人,或者一個等待成績的學生,而胡維蘭是她的先生。
灰塵落回地板,空氣雖仍然乾燥,但已經澄清,於凰的第一反應是往後退,退了幾步才又往前走,走過胡維蘭的身旁去櫃台站著。他突然意識到了她把他當成顧客了,等待他挑選而自己來結賬。胡維蘭沒有買書,走到櫃台前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於凰”
他低頭看著她,好像直到現在他們才認識,沒有文學,沒有知識,沒有機靈話可說,這個說不出話來的才是真正的她,不,他不是現在才知道,他一定在很久以前就見過她這樣的神態,是在一個有霧的晚上,真是漂亮,那給了他多麼大的震撼,但那片記憶他把它忘記了,離開莫斯科那天的飛機上就忘記了。
其實,人並不需要學會很多外語,並不需要,因為說了,也是謊言。人隻需要減少自己的語言,拋棄那些詞彙,甚至拋棄母語,把心從胸腔裡拔出來,洗乾淨,減少到零,就可以變得誠實。
於凰的眼淚一滴一滴打在桌台上的報紙上,報紙上寫著le monde,世界報,上麵寫著總統薩科齊看望小學生的事,世界對尼古拉薩科齊來說是一場輕鬆的公務表演。她的眼淚慢慢把那個世界的字腳打濕了,他看著心裡一陣一陣地難受,世界,這兩個沉重的字對一些人來說是否隻是一場漫長的傷害和折磨,像一個監獄將她扣留在那裡,直到將她的那顆珍珠磨得遍體鱗傷,也磨得完美無瑕。胡維蘭和於凰來到世界,他在其中備受矚目,她卻好像跟誰都沒有關係,沒有牽掛,沒有留念,好像這個世界磨滅與否,都不會改變她永恒的一瞬
“報紙好看嗎”
胡維蘭開口詢問,卻沒有詢問的語氣,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把聲音放的很輕,甚至有一點點笑著,甚至像哄孩子。最後他也變得說不出話來,和她一起看那張世界報,薩科齊高高低低的臉跟小學生一起聊天吃午飯,密密麻麻的法語單詞都消退了,他們最後隻能看懂那張照片。
來了一個人買雜誌,於凰嫻熟地查價碼收款找零,男人拿過法郎硬幣說小姐,不要為愛情憂傷,拿著雜誌離開了。胡維蘭這時候仍然將她擋在櫃台裡麵,開口問
“孩子呢”
過了一分鐘,於凰才發出聲音來
“托兒所,我要看店,有時候住在店裡,所以就兩三天接一次”
她眨著眼睛,好像想跟他說一句話,但是找不到合適的稱呼,隻能說你
“你來出差嗎”
“對,我來巴黎出差,記得嗎,巴黎”
他點點頭,把巴黎說得很輕,很溫和,好像想讓她想起來什麼,
“巴黎,我經常去,坐火車,給我的老板送東西,他的表哥在那裡,巴黎漂亮嗎”
她點點頭,因為抽噎而斷斷續續地說,也把巴黎說得很輕,甚至最後還勉強笑了一下,小心地問了一個問句,胡維蘭伸手在她腦後,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合了合牙齒,有點感慨地說
“漂亮,巴黎,比我想象的漂亮,巴黎,比莫斯科要熱鬨”
她聽完這一句話,已經沒有辦法再看向他,她的雙頰都哭得有點痙攣了,難堪地抽動著,任由胡維蘭整個下午都擋在她麵前,阻攔一個個顧客的視線。
於凰關上卷簾門,又拿出鑰匙鎖好,帶著他一路沿河走著,索恩河畔的夜風在秋季有一點土壤的氣息,溫柔地吹在臉上,把於凰臉頰旁邊的碎發都吹起來,微不可見地飄飛著。
於凰走在前麵,伸手指著河流和街道,像介紹客人一樣,給他一一介紹著它們的名字。路燈明亮,微微地照透那件白毛衣,胡維蘭走在後麵,突然發現她已經那麼地瘦,胸下的肋骨都在衣服裡顯出輪廓來,其實她本來不是這樣的,她本來是很漂亮的,非常挺拔,那個布雅用來形容的詞彙其實一直停留在他的腦海裡,像小鬆樹,這個被他儘量避免提起的詞彙在此時依然讓他生氣,其實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這個詞,比如在安德烈的小木屋,他控製不住地扇了她一耳光,因為那時他一直在反複地憎恨地想起這個詞彙。
他點頭答應著,卻沒有記住那些街道的名字,世界上的城市差不了太多,換湯不換藥,其實都一樣。世界上的人也差不了太多,隻有一些很特彆的人和很特彆的地方才會給胡維蘭留下深刻的印象。於凰的聲音在前麵傳來,她的聲音應該本來就是這樣,溫和低柔地一字字說著,聽起來很誠實,不是那種嬌滴滴飄著的維蘭,不知道上學的時候她是從哪裡學的,也許是從電視劇,也許是從周東南家裡。
夜風柔和地跟在她身後,胡維蘭突然發現莫斯科遠去了,莫斯科五年來的日日夜夜,莫斯科的夏天和酒吧都在記憶中完全消逝,那座城市給他的全部印象隻有那個霧氣彌漫的昏黃的深夜,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著,天空中都是細碎的冰晶,緩慢地漂浮在一道道微弱的光束裡,她沒有生意,走過來拉住他的手,兩隻手捧著握住他的手,掌心有一點點潮濕,冰涼冰涼地抓在他的指側。一見是他,手就立刻鬆開,心虛戰兢地一步步倒退回路燈的陰影裡消失了。
他回過頭,於凰的圍巾把她的臉遮住了一小半,米白色的織布上是她呼出的茸茸的水珠。其實他還沒有回頭就知道是她。現在他直麵自己內心難堪的實話,終於發現那一瞬間他其實並不是驚訝,而是有點快樂,有點慶幸,慶幸她的臉有點瘦,沒有人記住她的電視劇,慶幸她的臉有點長,沒有人記住她的廣告,而是這樣落魄地,落魄地回到他身邊。就像一個丟失了的好朋友,在人都找不到的時候回來了,在異國他鄉苦寒漫長的冬夜,突然自己回來了,而且是打開門回到他的身邊,又把門關上把從前認識的人都遠遠地關在外麵,走過來告訴他這座城市還有另外一個人,一個雖然不太體麵,但是和他一樣喜歡讀書,喜歡思考的人。
於凰走上樓梯,伸手拿鑰匙開門,從這間樓道看出去,對麵那個燕子酒店的招牌離得太近太近了,那幾個字母的光亮照得樓道裡都是紅色,使人站在那裡多少感到有些心焦。這間房位於三扇門的正中間,可以想象會是一間什麼樣的鬥室,可是胡維蘭等在那裡毫不在意,甚至就像回家一樣有一點點期盼。家,家園。這個謝列梅機場高速天空上的漢字在短短的等待時間中再次出現在他的心裡,布雅的話語一定給了他很多嫉妒,因為他拽著她從街道拐出來,吵完一磅熏魚的事,就說要帶她回家。
這是一間窄長的房子,布置格局奇怪,沙發,床和餐桌從裡到外慢慢排開,一麵書櫃空空地立在角落,伸手把門關上,就可以把酒店招牌的紅光隔在外麵,陽台不像其他法國人一樣種滿鮮花,而是擺著舊鞋子,好像那是莫斯科帶給她的一種習慣。但為了隨大流,還是放了一盆假花在陽台的角落。胡維蘭走過去坐在這張沙發上,看著正對麵薩盧爾的照片,孩子很可愛,白白胖胖的,腋下被於凰抱著,那雙手纖細修長,一看就知道是誰的手。
他伸手接過於凰倒來的水,卻沒有喝,隻是看著她,示意她過來坐下
“花怎麼不種真的”
“沒有時間”
“說點什麼”
“杜伊沙還好嗎,我不該不告而彆”
“他去世了,在我走之前一星期,是心臟問題,我和謝柳娜安葬了他”
於凰歉疚地看著自己的掌心,好像一個沒有照顧好父親的女兒
“他很喜歡你的,非常喜歡,他告訴我很多他怎樣通過謝柳娜認識你的事情,他說過很多你和他聊的天,杜伊沙對我很好,他從前收留我住宿”
“說說不告而彆吧”
胡維蘭喝掉那杯水,側眼看著於凰,她坐在他身旁,聲音非常拘謹,表情非常禮貌
“安德烈的木屋太舊了,他告訴我他準備歇業,我從前聽他說起過裡昂,就想去,反正我也可以自己謀生”
胡維蘭聽見那個自己謀生又出現了那種無法理喻的冷笑,他站起來把杯子放回原位,走回她麵前擋住薩盧爾的相框,低頭看著她
“解釋一下這個謀生,你不是每到一個地方都這樣自己謀生吧,每換一個地方,就換一套謊言”
於凰抬起頭,這個問題讓她變得很生氣,臉頰都氣悶悶的,一種生氣的誠實,她突然變回了在學校那種敏捷伶俐的樣子,聲音也大了起來
“不是,沒有,在莫斯科是因為那時候沒有辦法,雖然因為我是外國人,也沒什麼人願意找我…上大學的時候是騙你了,可這個世界對我就是這樣的,有能說的,有不能說的。你這樣的人不會懂彆人的處境,彆人為什麼不能像你一樣光明正大冠冕堂皇當彆人的老師,因為彆人沒有你的條件,人在你麵前,都會不由自主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麵,不是撒謊,隻是為了努力讓你看得上,多不容易。可你卻不會理解,你當然會說嘴上這沒什麼你真不錯你已經很好了,心裡想這些人真是又笨又做作。”
她說著說著急得站起來了,站在他的麵前,眼瞼湊近在胡維蘭的鼻尖。她突然發現他在笑,微不可聞的笑意,和曾經在教室裡把她看穿的時候那種神態一模一樣。原來剛才的問題是一個試探,他隻是在逗她,她輕而易舉地就上鉤了。湊得那麼近,這個認知讓她一下子靜住不動了。多年輾轉跌撞,原來那個不知所措的小女孩沒有什麼改變,她終於不是哭泣的樣子,而是張開嘴說話,卻不會說她為什麼一定要去莫斯科,也不會說父親和周東南是怎樣將她養大,世界上的事有能說的,有不能說的,比如此刻她突然停住了,她的表情一定也意識到這時和大學的時候遙遙相似。胡維蘭的笑愈加明顯,有一點點調笑的笑意,她大為窘迫,垂下眼瞼不再看了,轉身就要往後退。
可他卻不會讓她往後退,他不會再讓她不告而彆了,不會再讓她像風箏飛走,再也找不見,從莫斯科再無音訊,讓他懷念那一晚她在燈下聽杜伊沙講故事時的臉容,懷念那個小木屋,懷念那張鋪得非常好的床榻,懷念那片白樺林。他要給胡維蘭的朋友於凰留下更多的聯係方式,比電話短信大戒指大房子紀念品更多的聯係,他要伸出手去握一握,摸一摸她,就像當時在安德烈的廚房,她在水汽中不敢置信地抬起手指來一樣。
世界捧著地球,日月永不停歇地旋轉,將這個說不出話的女孩的腳步一點一點地展開,捆綁上他又拆散,直到走回他的身邊。他的手緊緊地環在她瘦弱的腰上,那上麵的肋骨痕跡在手中清晰明了,幾乎讓他擔憂起什麼來,就像曾經離開安德烈的木屋,她站在幾個人的身後小心地望向他,看著那麵後視鏡,他心裡就已經感知到她會離開。謝柳娜來送銀絲筷子,說胡先生,您真是聰明,給您一個字,您就知道一段話。
在這間狹窄的房間裡,他用了很大的勁兒吻著她,幾乎把她塞在自己懷裡不放手,不夠似的索取,占有,確定。動作嫻熟,讓她換不了氣,又微微抬起頭在她耳邊說話,說我的索涅,我想要你,你隻是我的,誰的都不能是。
於凰的臉上全是淚水,她終於哭得比下午更痛苦,大聲地抽泣著,鼻尖眼角都皺了起來,緊緊地摟著他的腰,反反複複地說彆走,好像說不出彆的話來。原來這是她一直想說的字,在夜風飄飛的分手時刻,在莫斯科青黑色的樓道裡,原來這是她一直在說的字,彆走。她的雙臂修長修長地環繞著他,十指屈起扣緊,腕麵蒼白,突顯出交雜的藍紫色血管,好像她伸出了她的翅膀,在那間樓道裡和在此刻,用想念的羽翼緊緊地擁抱著他。
裡昂的夜風溫柔,幽光從窗戶裡流瀉,他呢喃著吻過她的脖頸,告訴於凰不要害怕他,不用討好,不會痛苦,這可以是一件快樂的事,她點點頭,好像學生在聽先生講話,他們卻都笑不出來,下午那張報紙上的世界這個單詞不約而同地出現在他們的腦海,那時他想,他不要世界,不要這個給她殘酷折磨的世界,他想要她,隻想要她,從她走近洗手池的鏡子邊來還香皂那一天開始,她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脖子上小小的銀翅膀項鏈閃閃發亮,放好了香皂轉身要離開,他立刻伸手按住門鈕,堵著門對她說,非常非常想和她交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