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她 胡維蘭看著自己的這本護……(1 / 1)

莫斯科沉沉睡去 湯問典 2929 字 12個月前

胡維蘭看著自己的這本護照,又打開裡麵的照片反複地端詳,最後重新合上封皮,它的顏色不是紅色的,封麵也稍微有幾個漢字不一樣,因為出差方便。

一路上鄰座的瑞士乘客沒完沒了地抱怨法國航空飛行安全不好,劣跡斑斑,氣流太顛簸體驗也差,直到飛機降落戴高樂機場。法航的空姐非常瘦削,穿一身深藍色製服和紅絲巾,側著身拿行李時幾乎薄得像紙,胡維蘭說了句謝謝,機艙廣播響起,機長含含糊糊地告訴乘客bienvenue, 歡迎來巴黎,他才突然發現這竟然是他第一次來巴黎,來他的出生地。

結婚第一年的時候,楊敏變得心事重重,總是抱著他,小小的腦袋貼在他的後背上說不要,我總覺得你會離開我,現在第二年來了,她終於產生了更多的安全感,雖然每次出差仍然不舍得他,在機場廝磨很久才會鬆開,他輕輕吻著妻子說彆害怕,直到她笑出來,他才會走進安檢。

巴黎老城的市區規劃像一隻蝸牛,低矮地伏著,埃菲爾塔顯眼地立在那裡,從很多地方一抬眸就能看見,街邊的北非男子正在變小把戲,老掉牙的把戲,從帽子裡變鴿子,白的灰的一隻隻撲棱棱飛出來。胡維蘭沿街走過,咖啡館露天的座位上,談論假期的人們正喋喋不休,隻在他走過時稍微安靜下來一點點。

法桐嘩嘩作響,夜風光影昏黃,他不能讓自己再想一些事情,寧願讓自己關注一些彆的話題,一些欲蓋彌彰的話題,比如今天包裡的電腦為什麼這麼沉重,比如巴黎的馬路上為什麼有這麼多的環島,汽車在其中打轉,沒完沒了地牽動胡維蘭的心緒,其實法國比俄國好多了,也熱鬨多了,街頭巷尾高高興興地說著,沒有莫斯科冬天那種與世隔絕的孤冷,他發現自己總是莫名其妙地回想剛到莫斯科的那個冬天,靜謐非常的冬天,他下了班停留在辦公樓大廳的玻璃窗前一刻鐘,看窗子上的細碎霜花一點一點地向上凝結,他想他要伸出手去把它擦掉,卻在手碰到那麵玻璃之前的一秒鐘轉身離開。推開那扇旋轉樓門走出去,黃色街燈一盞一盞地亮著,一直亮到遠方,照出空中漂流的雪滴,路上沒有一輛車,前後也沒有一個人,胡維蘭的影子長長地落在地上,隨著青年的腳步而前行。

胡維蘭的影子長長地落在地上,他走到了酒店門口,迎賓小姐說晚上好,bonsoir,他照樣回答,卻沒有認真地在聽,那個念頭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在很久很久之後變得越來越清晰,最終在他走進房門的一瞬完全定格。其實比想象中快,他想,其實比想象中快,出差的事情就辦完了,還有很多時間,至少二十天,二十天足夠,火車也比想象中快,進入巴黎火車站,那麵電視屏幕的時間表跳動變幻,可以去蘇黎世,可以去馬賽,可以去蒙特洛,可是他都不會去,因為他要去一個彆的地方,去另外四個字母的組合,他要去裡昂,也許她在,也許她早就不在了,也沒關係,不在了也沒關係,反正他也不會到處找,他這樣告訴自己。

法國中部的鄉野很漂亮,這時候是初秋,從飛馳而過的火車上向外看去像幅油畫,兩個小時的車程,直到走下裡昂火車站的月台,他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走到了。

胡維蘭隻是坐在市中心的街邊喝咖啡,每天都喝,從早上坐到晚上,計算著時間,他把時間記在一張小紙片上,每過一天就寫一筆,直到寫出正字,決定等到寫滿四個正字,他就永遠離開。

他期盼的事情好像沒有發生,因為他根本不會承認自己期盼過,沒有發生,四個正字畫在紙上,他馬上折起來丟掉,問老板又要了一張紙,重新開始寫正字。

這次寫了一個正字,最後一筆寫下去,一個瘦瘦小小的少年走過來,坐在了他對麵那張藤椅上

“先生,我叫約翰,或者你叫我讓也行,都一樣,我看您會說法語”

“是的”

男孩艱難努力地扭動嘴唇,發出了一個英語的約翰的音,來儘量讓胡維蘭聽懂,接著他聽到回答知道胡維蘭能交流,就鬆了口氣不再說英語了,嘴唇馬上利索起來,講話講得飛快。

“我想請您幫我拿一個東西,我叫讓弗雷斯,是裡昂音樂學院的學生,我學長笛,我的笛頭壞了,這兩天總漏氣,唉都怪我平時吹完沒擦乾淨裡麵的水,可能笛頭的軟木塞壞掉了…我把我的舊長笛放在這裡一下,然後再去那邊店裡買新的,不然他們看我急著用坐地起價,或者我隻買個笛頭好了,等我有錢了,我要買個金笛頭,等我再有錢了,我要買個金笛子,吹給您聽”

“去吧”

約翰走了,他的笛盒放在桌麵上,小小長長的一條,裝在黑色尼龍布包裡,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手裡提著一隻新的尼龍包,一支嶄新的長笛。

“先生,您想不想聽,開鍵,C尾,銀笛頭,音準也好,應該很好聽的,剛才我在店裡麵試過了,我現在拚起來給您吹一首帕蒂塔練習曲,或者您想聽哪一首通俗的曲子也行”

胡維蘭說不用,男孩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長笛來,說長笛的指法,說巴赫和比才給長笛譜的曲子有多麼精妙,說自己的夢想是去到奧地利進入交響樂團,胡維蘭留意到他的長相很獨特,口周一圈的肌肉在講話的時候非常明顯,可見練習之勤奮。胡維蘭的一隻手按在紙片上,非常耐心地聽著,慢慢地讚許和肯定。

“其實我是阿爾及利亞人,您聽口音不像吧,其實我真是,我父母帶我來的裡昂,我還是喜歡阿爾及利亞的菜,couscous,您吃過嗎,我家人做的特彆好吃,可惜他們車禍去世了,坐大巴車回阿爾及爾的時候”

老板來給男孩也送咖啡,胡維蘭站起來進店給他結賬,回來笑了笑說沒有,沒有吃過

“其實這裡的中國人不多,我很少見到,旅遊的人也很快就走了,中國人總是能讓我記得非常清楚”

胡維蘭控製著自己,他不想讓自己問出那個問題,手中紙片交疊,其實他完全可以離開,寫完第一張紙片的時候就可以,但他沒有,咖啡在杯中搖曳,他最終還是問了出來,組織字句,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慢慢的說出來,直到說出第一個單詞

“你有沒有見過一個高個子女人,比我矮一點兒,她有一個兒子,很可愛,大概三四歲吧”

男孩想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知道,您說的是於,她在書店工作,她很好的,我父母去世後,她經常來給我做中餐吃,您認識她,您找她”

“是的,我找她”

“她來了好幾年了,您知道,那時候我父母幫助了她,因為她剛來的時候在燕子酒店刷碗,那個老板很凶,而且那個刷碗的地方太矮,她隻能弓著背乾活,從早上直到夜裡。那個店裡周圍的人,廚師之類的也不好,總是開玩笑欺負她,你知道他們很粗俗。我父母在酒店門口深夜看到了她,因為她的兒子發燒了,她沒有車去不了醫院,他們帶她去,又介紹她去熟人的書店工作,其實我不喜歡那個工作,我長得矮我寧願刷碗,搬書太沉,積灰的時候太嗆了”

“您早說,原來是找她,其實裡昂就這麼大,找一個人很容易的,很容易的,您都在這兒坐了好多天了,我都認識您了,隨便攔幾個人都可以認識她的,走,我帶您去”

男孩提起兩個笛盒,伸手招呼胡維蘭過來,他轉身跟老板結掉帳,沒有要零錢,跟著約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