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了 從莫斯科回到北京,奧……(1 / 1)

莫斯科沉沉睡去 湯問典 3446 字 12個月前

從莫斯科回到北京,奧運會也結束了,家裡人拉住胡維蘭左看右看,見他更加穩重長進,便欣喜非常,幾番親戚輪流地來著,好像質檢員非要檢閱一下胡維蘭這輛汽車開到西伯利亞五年又開回來是否零件整齊,摸了看了無礙又欣喜過望,仿佛監獄大張旗鼓為刑期五年的犯人舉辦出獄儀式,歡迎他回到正常的生活裡來。

那隻名叫俄羅斯的木桶徹底消失了,隻是以它深沉的水流將胡維蘭浸泡了一段時間,當這顆珍珠磨礪整齊,也就不需要這些工具了。它隻是一個跳板,它本來也隻應該是一個跳板。該辦的事都辦好,該做的事都做完,胡維蘭又變回那個衣冠楚楚的樣子,見朋友見師長見上司無懈可擊,人都稱讚莫斯科給他帶來的成熟與能力,誇獎父母的栽培師長的教導,還有他本人的天資,父母又帶他熟悉貴人,聯絡朋友,胡維蘭照樣表現得非常出色。

剛開始的時候他甚至還有點不適應,不適應街上沒有那麼多莫名其妙感情泛濫的醉漢,不適應不再寒冷陰沉的天色,可是很快的,他就意識到自己已經遠離了那個地方,它隻是一個遙遠的城市,一個用來為胡維蘭增添色彩的地方,從今以後對於他來說有很大可能性隻是一個地名。

胡維蘭很擅長說場麵話,在外尤甚,而在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恢複正常生活以後,他就不需要再跟從前一樣對著一群俄國人假充禮貌了。有時候裝久了,乍然把麵具脫下來,人甚至會感到一種突然的無所適從,好像沒有那頂麵具,人就不知道怎麼表現。有時候他冷冷地回答著彆人的問題,必要時也在心裡進行一些惡毒的諷刺,雖然不會說出來。

也不用因為介意上路沒有車檢而再開舊車,朋友相聚之間也能說一些直白粗俗的話題,討論評價房產和女人,言語之間關注較量和暗示彼此的成就。禮貌其實是一個累人累己的事,胡維蘭想,而且它很可能給人的心帶來一種永久的改變,不一定是往好的方向,因為它會為一個人原本清白的心強行增添上矯揉造作的色彩,去掉了這層禮貌,其實俄國人也差不多,歐洲人也就那樣,人都一樣,沒有人是沒有刺的樹。

那天接一個同學的電話,正好他路過大學校門,就順帶回去看看,北京沒有什麼變化,乾燥清爽的秋天,地磚沿著路沿一路整齊地鋪開,其實秋天的校園是最漂亮的,抬起頭,道路兩旁的樹蔭撒下碎星般的陽光,女孩坐在男孩的自行車後座,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也許他們的愛情不久之後就會變質,可是沒關係,很快就會有新的青年男女到來,周而複始地飛馳在林蔭道上。

其實忘記是最好的事,就像曾經很多次一樣,忘記是給他和給於凰最好的尊重,謝柳娜說得也不全對,有時候男人的忘記並不是薄情,也許是一種品格。就像在莫斯科多年他完全忘記了於凰一樣,此時也應該忘記,忘記這個在俄國的最後一年不巧發生的小小插曲,因為這兩個人之間本來就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不該有,如同這件事沒有存在過一般。

楊敏家的父母打開門,看到胡維蘭就笑得滿意,正巧當天家裡親眷也在,看見二人幾乎是簇擁著問東問西,又聽是一道從莫斯科回來的,便誇天造地設,天作之合,胡維蘭回答非常得體,不會太熟悉,也不會太疏離,其實文字這種東西琢磨明白了就是這樣水性楊花,沒什麼崇高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擅長向不同的人把控不同的度,見什麼樣的人就說什麼樣的話。人不該隻有一個麵具,他想,人本身就應該是無數張麵具的聯索。楊敏倚在他懷裡,也句句順著他的話說,又嬌美又動人,楊父位高權重地走過來,女孩又撲到爸爸的懷裡撒嬌。她可不可以是一個俄羅斯這樣的跳板,其實可以,但胡維蘭不會說。他隻是不禁疑問,如果人的一生都是不同的跳板,隻為鋪墊同一個最終的目的,那這個目的會是什麼。

“爸爸要我們趕快結婚,因為你快三十歲了,我也快二十七歲了”

楊敏坐在他腿上,把那個三十說得非常重,胡維蘭點了點頭,將她圈在懷裡,貼近笑著問她喜歡什麼樣的房子和戒指。

“我喜歡大的,越大越好,房子越大越好,戒指也越大越好,最好閃閃發亮,能把我晃暈的那種,這樣,等哪一天我沒有了愛情,或者我討厭胡維蘭了,我就把它摔碎,切碎,看它碎了多少片,讓它在我心裡碎掉”

“維蘭,將來我們結婚的時候,我一定要在婚禮上說,我們是在莫斯科相識的,多麼浪漫,我要在我們的請柬上畫一些白樺樹,或者鬱金香,我要永遠記住杜伊沙叔叔,謝柳娜阿姨,和我們的這個故事”

胡維蘭伸手摸著她的耳際說好,楊敏卻突然伏在懷裡將他抱住

“維蘭,我總覺得你不愛我,我爸爸說愛情不是必需品,可我現在發現不是,我變得會擔心,會嫉妒”

她從胡維蘭的手裡抬起頭來,眼睛眨了眨,不舍地看著,胡維蘭貼在她的耳邊說了一句俄語,我愛你,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能讓她聽清楚,卻不會讓一廳之隔的楊敏父母聽見。氣息相聞,女孩的臉慢慢紅了,好像那是一個隻有他們兩個才懂的約定,一種獨占的甜美秘密。

手機響了,楊敏從膝上坐起來,胡維蘭伸手接通電話,原來是大學同學聚會,訂了過幾天的時間,聽聞胡維蘭回來了,又準備結婚,問他要不要帶未婚妻過去,楊敏湊著在聽筒旁,看著胡維蘭笑,因為他已經提前替她說了可以。

多年未見,同學還是捧著胡維蘭說話,因為沒有辦法,在任何一個地方,他都顯得如此出眾。同班男生卻沒來齊,因為李奧嘉去山西了不在。包廂宏大雅致,同學有些也已經結婚,帶著先生或太太。其實胡維蘭很擅長忘記,因為他連同學的名字都記不住了,或者記得住名字卻對不上長相,但是他有辦法用文字遊戲巧妙地圓過去。人們卻都清清楚楚地記得他,一見了都知道都想起他是誰,同學珍重地說著當年的情誼,怎樣做讀書報告,怎樣練習筆譯,又問起他在國外的事兒來。楊敏坐在他身旁伶俐應答,又提起在莫斯科的工作生活軼事,二人怎樣相識,一點一滴,確實是一段美好佳話。一個好的故事,胡維蘭想,至少比安娜斯塔西婭公主那種悲慘的俄國故事好得多。

“胡先生”

宴席散了,巨大而光明的廳堂裡麵,同學還在三三兩兩地交談著,楊敏沒喝酒,此時去取車,預備接胡維蘭一道回楊父家。一個中等身材的小個子女人在大理石廊柱旁輕輕點了一下胡維蘭的側臂,聲音小心翼翼的,說得很慢。

“您是”

他禮貌地轉過身來,神色可以拒人千裡之外,那種冷淡的禮貌難免讓人在他麵前感到心虛。女人紮著盤發,臉頰有一點點雀斑,神色拘謹,手裡攥緊了提包的扣帶。

“我是徐嘉蕊,胡先生,我比您小一級,今天聽您結婚了真好”

胡維蘭想起來了,這個女同學沉默寡言,有時候上過共同的課,但沒和她說過話,他點點頭表示自己有印象,波瀾不驚地回答

“你好”

“對不起..胡先生,您知不知道於凰的事”

女人咬了咬嘴唇,還是問了起來,詢問地看向他

“於凰,您記得吧…她其實是我的同鄉,其實她是我唯一一個朋友,從前是她幫助我交學費的,我找不見她了,從很久之前,大概五年前同學聚會,我告訴她您已經去莫斯科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我不知道”

胡維蘭坦誠地告訴她

女人有點失落,好像想說點什麼

“沒事,那她也不一定是去莫斯科了,隻要她離開從前那些人就行”

“胡先生,於凰很好的,她對我很好的,她告訴我撐一撐就過去了,我現在做翻譯,比那時候好過多了…她對您也很好的,因為您太聰明,都要鼓起勇氣才敢麵對您,按她的話說裝一裝,其實您給了她很大希望,我也懷念上學那時候好多好玩的事,她帶我做香皂紙船”

“我真的不太記得了”

“我雖然知道一點她的事情…但我沒有跟誰說過,胡先生,您原諒她了就好,也都那麼久了,我其實也不知道太多,我不能說了,唉,我現在也找不見她了,沒有電話,沒有認識的人,徹底找不見了”

“好”

胡維蘭仍然是那樣平淡地回應,多說一點,再多說點,把不能說的也說出來,他其實可以這樣問,但是他不會真的說出口。

楊敏開著胡維蘭的車從酒店後廳拐出來,一直開到正廳的金色噴泉旁,引擎隱隱呼嘯,前燈威嚴,一絲不苟地閃出冰冷的銀光,徐嘉蕊馬上向胡維蘭道彆,後退幾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