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維蘭睡著了,他身上還穿著襯衫,雙眸沉沉地合著,仍然是那個抱著臂靠在沙發背上的姿勢,雙腿雙腳修長地疊著。李奧嘉費了很大勁才把他架到床上,胡維蘭的眉頭微皺了一下又舒展,他睡得深了,動作沒有讓他醒來。
李奧嘉透過那扇窗戶看著外麵的窄街,夜色深沉,隻有很遠處的某間不知名聖母院的玻璃發出幽幽的彩光,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胡維蘭,最終還是拉開門走了。
清晨六點,李奧嘉從酒店走出來,步行回到薩盧爾走丟的那個丁字路口,那張動畫片海報被風吹得裂得更大了,一共三個跳舞的人,一條縫隙已經延伸到了最邊上那個人的舞鞋上。畢業多年,奧嘉的法文其實早就不太好了,甚至很多時候讀不懂路標和招牌。昨天那家餐廳門頭碧藍色的字母他現在才想起來是什麼,pluie ,原來是雨滴餐廳。
這時候街道無人,也沒有人出來上班,餐廳的玻璃門緊關著,李奧嘉走過去準備自己再找一遍,給胡維蘭找這個走丟的孩子。走過餐廳門口,才發現門側站著一個人,細薄的側影幾乎讓人看不到,女人轉身走過來,才知道是昨天的香水小姐薇葉拉,她還穿著昨天那件窄瘦的西服,雙腿細瘦修長,隻不過手中的匣子沒有了。李奧嘉怔了一下,退後一步。
“今天不會上你的當了”
“歐加,我昨天聽到了您和那位先生談話,其實我沒有走遠,我在這裡守著路口,怕那個孩子跑丟了”
李奧嘉有些意外,薇葉拉的臉看起來非常困倦
“我沒有看見他,我一直看著這個路口,沒有孩子走出來”
她說著說著,幾乎就要暈過去,奧嘉隻能伸手把她扶住,薇葉拉拍拍自己的臉清醒了,又站起來
“您還是告訴他去彆的地方找吧,找彆的地方,附近彆的街,孩子不能丟在這裡,他都擔心成什麼樣了,唉”
說著說著,她幾乎又要倒下去,李奧嘉雖然不情願,還是隻能再把她扶起來,她的臉上突然出現了傷感的神情
“歐加,您一定是我們俄國人,您一定是,彆看警察覺得你是中國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不是,您和我叔叔長得很像,特彆是鼻子,唉,我好久沒見過同鄉了,看見您真好,其實也不是故意要您的錢的,誰讓您手擋得太快,把沉香香水打碎了…”
她喃喃地自言自語,看她站起來,李奧嘉不耐煩地鬆開手,讓她自己靠在牆上
“我就是中國人,你眼神不好,看錯了吧”
女孩一聽,又想了想他的口音,終於確信他不是俄羅斯人,她看起來好像很失望,無奈地笑了笑
“好吧,我看錯了”
“你回去睡覺吧,你沒房子住嗎”
薇葉拉終於哭起來,哭得都抽噎了,說沒有,也不說法語了,開始歎著母語說媽媽俄羅斯啊,沒有了,因為前幾天她被電信詐騙了,房東把她趕走,她也沒地方去了,隻能用訛詐香水的把戲有今天沒明天地換錢住酒店。李奧嘉已經無話可說,也不能直接說聽懂,也不能裝聽不懂,不然難免讓她又懷疑起來自己是不是俄國老鄉,猶豫再三,他隻能帶她回自己住的酒店。
薇葉拉進了房間,李奧嘉立刻轉過身來看著她,神情極其不信任
“不要想耍什麼把戲,你的嘴裡實話不多”
“好吧,歐加,可我說的是真的”
薇葉拉還坐在沙發上,頭低在脖子上一點一點地就要睡著,李奧嘉讓她去床上躺著,女孩聽話地起身躺到床上,飛快地睡著了。
晨光大亮,李奧嘉隻能又走出去,孩子不在這個路口又會在哪個路口,他也不能知道,隻是漫無目的地找著,走過一個個紅綠燈。這幾天就像有人強行往他的腦子裡裝了一鍋粥,難免混亂交雜,想著各種還沒有眉目的亂七八糟的事情,胡維蘭的事,於凰的事,孩子的事。其實他對於凰的印象也不深了,大格格那戲當年播出之後也沒多少人看,於凰那張葡萄牙女人一般的窄長臉也沒有激起什麼萬人空巷的觀眾緣,那時剛畢業兩年,現在都畢業十年多了,早就不記得了。他的印象留在大學校園裡,尤其是留在於凰的黑色頭發上,修揚飄逸,讓人懷疑她是否每天都要花大量時間來洗淨,以保證自己出現在同學麵前時頭發能飛出最漂亮的姿態,於凰總是用雙手挽著胡維蘭,一手扣在指間一手握在臂上,那張小巧的下巴親昵地附在胡維蘭的肩膀附近,笑著說維蘭,維蘭,聲音的每一個語調都像提前想好一般地精致,胡維蘭則挽著她往前走,隨意地回答上來她所有的問題,給她所有滿意的答案。這兩個標杆一般的人走在密密的細碎樹蔭下,走在汩汩的泉水湖岸邊,難免引人注目。不過現在回想於凰確實有點太過於刻意了,好像欲蓋彌彰想掩藏什麼一樣,像一幅廣告畫報上的人物,不經意間也會在鏡頭下露出馬腳,表現出對自己精心打造的形象的滿意,當時竟然看不出來。
李奧嘉苦笑了一下,清清腦袋,又走回去,準備再過一個小時給胡維蘭打電話,再給他多睡一個小時,再聯係警察找彆的地方,反正當地人看著還可以,懶懶散散的,應該不會把孩子拐了。李奧嘉終於熟悉了這一片的路況,他拿出手機,想還是租個車來得方便。
回到酒店,薇葉拉還沒醒,頭埋在枕頭裡睡得正香,都睡出聲音來了,咋著嘴說爸爸媽媽,李奧嘉歎了口氣,按住電話沒有讓人送早飯上來。
薇葉拉醒了,李奧嘉還坐在桌前敲電腦,她懵懂地坐起來,揉了揉眼睛反應了過來,說歐加我可以說俄語嗎,我的法語不好,李奧嘉看著屏幕說可以,因為自己的法語也不行,比找孩子那個先生差遠了,昨天在雨滴餐廳點餐和掰扯香水時為了在服務生和薇葉拉麵前撐麵子已經花掉了自己全部的詞彙量,一會兒租車還得靠薇葉拉打電話。
“您就是俄國人,剛才是您騙我的,您一定就是,從我這裡看,您的側臉太像我叔叔了,哦,他在莫斯科當出租車司機,特彆特彆想要一輛,一輛…”
薇葉拉摸摸腦袋,想不起來那個牌子是什麼了,
“一輛保時捷?一輛法拉利?”
李奧嘉還是專注地看著屏幕,手中鼠標點擊,完全沒有跟她討論這個話題的興趣,心不在焉地問她
“不…一輛梅賽德斯奔馳,他想要一輛二手的梅賽德斯奔馳,唉,對一個出租車司機來說,有什麼比一輛二手的梅賽德斯奔馳更有吸引力呢,雖然我也不懂,我覺得能開就行了..”
“我不是俄國人,我媽媽是,她叫奧爾嘉,所以我叫歐加,但她來中國生下我就走了。我爸爸是中國人,我也是中國人。我大學時候學會的俄語,所以你誤會了,真不是老鄉”
“我有個表妹也叫奧爾嘉,叫奧爾嘉的女孩都很漂亮,您媽媽應該也很美,我真抱歉您沒見過。”
“謝謝您的好意,不用”
李奧嘉聽見女孩肚子叫,按起來電話讓酒店送早餐,薇葉拉把那個托盤裡的東西連同巧克力麵包全部吃完,李奧嘉一點也沒吃上。她好像也沒覺得不妥,擦著嘴說起來
“那個孩子是不是於的兒子,因為我見過那個先生,他和於在一起過”
“你見過於凰?”
李奧嘉很意外,轉念一想這個地方就這麼大,總共就這麼些人,應該也是有可能認識的
“我以前在通信公司做網絡套餐推廣,她來退過寬帶,還沒退完就被那位先生拖走了,大吵一架。她有一個兒子,那個孩子很安靜,幾乎不說話,我溜達的時候看到過,她在一家書店打工,搬動很沉重的書捆,孩子就在旁邊坐著,我買雜誌問了她幾句,還好沒有自閉症。”
“什麼時候”
“我是三年前來的,那個時候她已經在了,我覺得於長得很漂亮,尤其是夏天,非常漂亮,像白鴿子,我第一眼見她就那麼覺得,但是她總是獨自一人”
“她有沒有告訴你什麼,說她從哪兒來”
“沒有,她隻說這是她的兒子,沒有和我說過更多的話,一年多以前那個先生和她吵架,他們倆站在街上發很大的脾氣,說的我也聽不懂,於就哭了,我的天啊,她臉上全是眼淚,那個先生一見她哭更生氣了,把她抓得緊緊地就拉走了,於在後麵都要摔倒了”
“他是我的朋友,他姓胡,他很聰明”
“哦,那您也認識於,我好幾個月沒見過她了”
“我也算認識,她是我的大學同學,她確實很漂亮”
李奧嘉也不說話了,掏出手機讓薇葉拉打電話租車,又接過來打給胡維蘭,那邊已經醒了,胡維蘭低沉的聲音從話筒裡傳過來,伴著水龍頭的水聲,說聯係了警察和電台。
租車公司的人來了,兩人按電梯下樓,不知道薇葉拉怎麼訂的,竟然是梅賽德斯奔馳,銀光閃閃的一長輛,李奧嘉扶扶額頭,多少有些無奈,心想就算不應景,這回也隻能開著奔馳帶胡維蘭找兒子了。
手都已經拉上車門,他才突然想起來自己沒有本地駕照,隻能讓女孩開車自己坐副駕駛指路,薇葉拉開車不認真,半俯在方向盤前左顧右盼,看得李奧嘉一陣一陣地著急。
胡維蘭已經站在公寓樓下,他穿了一件襯衣,還是昨晚那一件,袖扣和領扣處都已經有點褶皺了,他皺著眉確定這車上是李奧嘉,也坐了進去。
一天四處奔波,胡維蘭和薇葉拉流利地輪番回答警察和記者的問題。孩子仍然無影無蹤,胡維蘭雖然有駕照但沒帶在身上,兩個人隻能提心吊膽看女孩開車,晚上回到雨滴餐廳,彼此看著吃也吃不下飯,李奧嘉當著薇葉拉不好問什麼,隻吩咐女孩自己回酒店,他今晚要去跟胡維蘭住,但是女孩必須負責開車早起接送。
夜色深沉,再一次坐回這張麵對相框的沙發上,李奧嘉終於也抱定主意不站起來了,持續打量著裡麵孩子的照片和那雙抱著孩子的手,胡維蘭又給他倒水喝,李奧嘉沒有接,轉頭看著胡維蘭在燈光下的神情,他的雙眼皮因為這兩天的疲憊而非常明顯,雙眉淡淡地垂著,看不出太多意思來,李奧嘉看著看著突然微微地笑了,好像感歎人間有情悲喜無常,聯想到這幾天莫名其妙的卷進這樁事裡,好像從北京辦公室開始就想問胡維蘭的實話,現在終於決定問出來。他拍拍身旁的沙發,胡維蘭也走過來
“哥們,來坐,來”
“哥們,說點實話,沒事兒,我有預感,我覺得兒子應該能找著。來吧,說點實話,跟你們打交道其實是最難的,什麼話都會說,就是不會說實話”
胡維蘭沒看他,把那杯水自己喝掉了,放了水杯才走回來,兩人又是並排看著那張相框,胡維蘭抱起雙臂,輕聲說了一句什麼,李奧嘉沒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