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伊沙墓前 這是一座無名的墓……(1 / 1)

莫斯科沉沉睡去 湯問典 3343 字 12個月前

這是一座無名的墓園,綠草如茵,莫斯科在夏天其實是很美的城市,溫度清爽,太陽光線透亮,陳舊的房屋也顯得可愛了起來。街邊的青年男女也終於不再是冬季那種乾瘦陰鬱,抽著鼻子走在街頭的樣子,而是換上了背心短褲,敞懷穿著襯衫在不遠處的水池旁沾腳,晨光把他們金的棕的黑的頭發照得閃閃發亮。

早晨的笨決定勝過晚上的聰明決定,看著看著那邊的水池,胡維蘭冷不丁地想,不知何時,他心裡這張書櫥也被這幾個人塞進了一堆堆的俄國諺語,時不時地就冒出來一句。本來昨夜睡前打算帶楊敏來,今早想了想還是讓她在家收拾行李,清點兩人回國的出入關文件,胡維蘭照例剃了剃須,獨自開車來參加杜伊沙的葬禮。

謝柳娜的車也停在路邊,見胡維蘭的背影已經站在墓園草地,謝柳娜和瓦爾娜就從那輛白色菲亞特的左右門走出來,一高一低地往這邊走。瓦爾娜手上拿了一幅畫框,上麵用襯紙蓋著,那條棱邊遠遠看著有點像個亞克力相冊,但不知道裡麵的內容會是什麼。

兩人都穿了黑色的連衣裙,胡維蘭也穿著一身黑色套裝,瓦爾娜戴了一雙絨布手套,雙眼都哭腫了,沉默地跟在後麵,直到穿過草坪,來到胡維蘭旁邊。這方土地前麵一點的位置有一大片四季海棠,三色的花在陽光下很鮮活,幾隻鴿子在旁邊走動啄食,搖著脖子前後跳躍。胡維蘭已經看了它們很久,莫斯科有很多有花斑紋的鴿子,眼周有一圈雛菊一樣的白花羽毛,在灰灰的身子上顯得很和諧。

“胡先生,您真是辛苦了,特地來看杜伊沙,其實我想打電話讓您彆來了…您和楊敏小姐還要坐下午的飛機,我和瓦爾娜就可以了”

謝柳娜握著手提包的柄,看著這方沒有墓碑的草地,傷感地說。那方手提包是棕色植鞣皮質地,方方大大,給謝柳娜平時裝電腦和書本用,胡維蘭很眼熟。

“沒關係,謝柳娜,下午你可以送我們去機場,然後我把車鑰匙留給你,你可以幫我開回辦公大樓”

“太好了,這樣,我還能幫上一點忙”

瓦爾娜好像知道了楊敏的事,低聲說了一句恭喜,她伸手揭開那個畫框的襯布,是一幅版畫肖像,看得出作者想畫的是一個女孩頭發被風吹散的樣子,但是他的刻刀筆觸非常粗糙,女孩的鼻子和嘴唇像刀劈斧斫的一般,鼻梁的木刻都深達木版底部,頭發更是隨便刨了刨,幾乎看不出發絲,看著像包了塊頭巾。草地搖曳,瓦爾娜看著胡維蘭,馬上就流淚了。

“這是安德烈畫的,他用腳畫的,他喜歡木刻…他一個人照看生意來不了,讓我把這個放在叔叔墓前,這是他畫的拉尼婭,他想象中的樣子。安德烈說這些日子有人幫助他很開心,終於沒有那麼忙亂了,也聽了很多有趣的事兒,也終於有時間自己刻一幅畫出來,沒想到叔叔去世了,叔叔的拉尼婭也丟了…唉,我奶奶哭得走不動路,說叔叔就是這樣,好像一生隻想尋找什麼,不在意任何俗事,也不在意家人親情。”

胡維蘭拍了拍她抽噎的肩,瓦爾娜抬眸看著他,將那副版畫放在麵前正中央的草地上,不顧謝柳娜在場,就說了起來。

“胡先生,新婚快樂,其實我愛過您,無望地愛過,也許我被我們家代際相傳的那種泛濫的感情影響了,五年前您剛來的時候,記得嗎,您住在我家房子旁邊的公寓裡,我經常從那麵圓窗戶看您上下班,那時候我剛上大學,我學師範…算了,您不知道,後來您不住那裡了,我也說不清楚還有沒有愛過您了,去年從叔叔口裡知道他認識了一個獨特的人,我一下就想到了您,馬上問他是不是胡先生,您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我就知道您沒有走,我還能在莫斯科再見到您…我不知道我愛您什麼,有一天您和我家保姆在公寓門前說著我讀書傷神的事,您站在那扇台階下伸了伸手臂,聽見就笑了,那一瞬間我就知道她說什麼您都聽得懂,還聽得懂她心裡的意思,樹影陽光斑駁,我坐在窗戶邊,看著您耐心聽她講我小時候各種各樣的事,看著您笑,看著您安慰她,當時我真是說不出來…好在現在五年過去,已經不愛您了,新婚快樂,胡先生,叔叔和我都不會忘記您的”

俄語那個я在她的嘴裡呀呀地娓娓,胡維蘭不趁時機地想,其實這種語言適合傾訴,因為說出來很溫和,很動聽。謝柳娜仍然傷感地看著草地,絲毫不覺得這樣的對話有什麼問題,黑色連衣裙在瓦爾娜瘦骨伶仃的肩膀上搖擺,她的雙眼大而透亮,像隻瘦小的鹿,嘴角那兩團小小的囔肉閉著嘴更加明顯,胡維蘭點頭聽著,又看麵前的草坪和海棠花,他沒有回答,他無法回答,他隻能看著她,用目光代替自己回答。

瓦爾娜平複下情緒來了,三人從墓園走開,沿著小路走過圍住草地的黑色尖頭鐵柵欄。街道車輛奔馳,兩旁樹蔭滿地。胡維蘭想起剛來莫斯科的時候,那時這條路還很陌生,自己也不認識什麼人,隻能像一個剛剛複明的盲人一樣開車熟悉街道,看兩邊店鋪蕭索,多少有些對俄羅斯的失望,現在將要離開了,卻陡然生出幾分不舍來。謝柳娜走在前麵,她也看著街邊書店貼著彩色字母的玻璃櫥窗,看得很認真,胡維蘭也走過去,原來這間店鋪的主人給他的書擺成了一個大金字塔,好像知識是一種墊腳石,而書籍是一條拾級而上的艱險天路,裡麵可能會有讓皮埃爾的戰爭與和平,但一定不會有那本沒寫完的拉尼婭。

瓦爾娜坐公交車離開了,胡維蘭和謝柳娜開車回家接楊敏和行李,路途中她堅持要下車買一張地圖送給胡維蘭,莫斯科有很多漂亮的地圖售賣,不是那種劣質的報紙質地,而是精美的銅板圖冊。

胡維蘭坐在駕駛座,雙手在方向盤上停著,午後日光燦爛,流水一般地灑過莫霍瓦大街,莫斯科國立大學的廊柱矗立在遠方,高個子矮個子的人們在麵前忙碌穿梭,交談問好,高高興興地奔赴下一個目的地,奔赴朋友或戀人,為了心裡的願望來到城市,又為了心裡的願望悄然離開。俄羅斯很大,但莫斯科其實不繁華也不大,真的不大,他放開方向盤突然想,這麼些年,她在這兒的日子,會不會感覺孤獨。

樹蔭下並不曬,謝柳娜還在遠方的書報亭挑選地圖冊,胡維蘭沒有煙癮,但此時他控製不住地想抽一根煙,下了車靠在車門旁,他打了兩次火又放棄了,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一種切實感到的痛苦。樹影間陽光閃動,從大學畢業起,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年,他和她之間沒有電話,沒有照片,沒有短信,甚至也不再有於凰的礦泉水電視廣告。天高地遠,他們竟然連陌生人都不是,像一隻風箏偶然間絆在樹上,又在人們都不知道的時候掙脫了線遠走,痕跡也消失,再也沒有消息。

謝柳娜坐在後座抱著楊敏不撒手,說一些親密的話,胡維蘭把行李箱碼好,又走回駕駛室。

車子開上環城高速路,去年機場送李奧嘉的畫麵就在眼前,當天後座坐的人大喊大叫要改簽飛機,胡維蘭卻完全聽不懂,好像他真的是一個莫斯科男人,他的心暫時全部浸泡在了俄語之中,忘記了李奧嘉嘴中說出的漢語方塊字的讀音和拚法。心裡想的全是布雅和於凰在街邊拉扯著吵熏魚,她哭著掙開說我就知道你是這樣,總是生我的氣,布雅讓她回家,那個單詞不是起居室,不是房間,不是公寓,是家,於凰聽到那個家愣了一下,嘴角爭吵的弧度慢慢鬆懈下去,任由男人把她拽走了。

家,離家,回家,成家,從二零零三年,到二零零八年。胡維蘭想著想著笑了笑,抬眼透過擋風玻璃看遠方,澄藍的天際潔淨無垠,兩旁高速的樹木飛快地閃過。還是在這條路上,還是在這個時候,隻不過此時他又變回了一個北京男人,忘記了謝柳娜和楊敏嘴中的西裡爾字母讀音和拚法,甚至好像從來沒有學過俄語,好像俄語本來就是一件不怎麼樣的外套,他穿煩了以後輕易地就把它脫掉了,隻是充耳不聞地想著這個漢字,想它的筆劃,意義和組詞,家。

一進飛機就是故鄉氣息,紅色的座椅襯布和中文雜誌終於把他完全從俄國這個水桶裡給撈出來了,空姐帶著熟悉的北京兒化音來提醒打開遮光板,楊敏已經坐在他身旁換上拖鞋戴上眼罩,胡維蘭從舷窗看下去,謝列梅機場連同整個莫斯科都變得很渺小,不能知道謝柳娜是否還在那個寬闊的停車場,是否也像他送李奧嘉那樣望著他。隻不過不是俄航,胡維蘭看著手裡的登機牌,看上麵的海關印章和日期,國航的747,四片龐大的引擎足以跨越高加索山和貝加爾湖,五年前帶著他到來,今天又帶著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