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白樺樹總是最先吐綠,總是在其他樹都還蕭索的時候。古往今來,已經有不知道多少江郎才儘的俄國詩人歌頌過它素白的樹乾和淺黑的疤痕,他們將它比喻成衣裙整潔的新娘子,雖然夏季的白樺林的確茂盛寧靜,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詩人非要將這種最先招徠春天的樹和貞潔的女子扯上關係。胡維蘭站在樹下看著,一點點的綠芽已經發了出來,隨著清晨潔淨的風晃動,他的身影高而蕭索,站在疤痕累累的樹林之前顯得有些落寞,人們說白樺會流眼淚,因為見證了太多戀人的分彆,或者親人的亡故。
杜伊沙走了過來,他穿著睡衣,手上還夾著煙
“胡,你是我第二個朋友,這是很難得的,做我的朋友,你也是很難得的,願意做我的朋友”
胡維蘭轉過身笑了笑,非常禮貌地回答
“謝謝”
“拉尼婭好嗎,你想和拉尼婭和好嗎,你應該和拉尼婭和好,唉,曾經我看她那麼可憐,真是受不了,而且都到那個地步了,還是念念不忘地想著要找誰,好在現在她有工作了”
他用了和好這個詞,胡維蘭沒有回答,隻是往車那邊走,說了一句我的女友很快就到,我開車去接她。
胡維蘭挽著楊敏走進房間的時候安德烈正在和謝柳娜說話,於凰坐在旁邊聽著,胡維蘭一走進來,她立刻站起來,那一瞬間那個背光的角度她竟然看著胡維蘭產生了某種討好和期待,好像期待他和她的芥蒂經過昨夜這件事以後就此一筆勾銷了,胡維蘭有一種非常可笑的感覺,就是她希望昨夜的事能讓她重獲安全,讓她鬆了一口氣,甚至希望他能多少愛上她。
下一瞬間,被胡維蘭擋住的楊敏逆著光走過來,胡維蘭給幾人介紹認識,楊敏的話也說得流利,漂亮機靈,幾個人都喜歡她。安德烈帶他們去後山的河邊釣魚,河水剛剛解凍,清泠泠地流淌,楊敏也支了個凳子垂釣,她的耐心細心都不好,胡維蘭乾脆放下自己的釣竿,半蹲在她身旁握著手給她調整,又看浮標,呢喃著輕聲說,因為怕驚了魚。
楊敏釣上來一尾鏡鯉魚,光滑鮮潤,活蹦亂跳地險些要掉回去,胡維蘭用雙手抓住帶著楊敏走回來,不遠處謝柳娜在樹下和幾人說話,於凰也站在樹下,卻多少有些直愣愣地看著他,竟然也不懂偽裝。
於凰反應過來,伸出雙手作出接魚的動作,從他手裡握住接過那條鯉魚,魚輕輕地掙了一下,她險些沒接穩。謝柳娜走過來說怎麼做魚,帶著於凰回去了,楊敏跟著胡維蘭和杜伊沙四處走,笑聲清脆悅耳。
“敏,你讓我想起我的小侄女,她叫瓦爾娜,她小時候也是這麼開朗的,非常活潑非常可愛,自從她長大一些,照顧她的那個法國老太太教會了她法語,又讀了幾本法國愛情小說之後就變得感傷了,比如安德烈紀德的作品,讀完以後她哭了很久,我試圖告訴她這不是真實的,愛情也許不是真實的,她說她不願意相信,如果人類還有什麼真正聖潔崇高的感情的話,應該隻有未竟的愛情。”
“叔叔,為什麼非得是未竟,我們中國人不喜歡未竟,要看到他們成家成業才滿意,我來的時候,爸爸就是這麼告訴我的,好事成雙,湊巧你也去莫斯科曆練,要和維蘭成雙成對才好”
“我也不知道,瓦爾娜就是這樣對我說的,她後來犯了一個錯誤,新買了一個電視,把電視機聲音開得太大了,那天遙控器又找不到,怎麼都關不掉,把照顧她的那個奶奶震得耳朵出了點問題,瓦爾娜從那以後非常傷心,她總覺得對不起彆人,有什麼話也不和我解釋了”
“我希望我能見見她,其實我也喜歡看書,但是我不會當真,那太傷神了,而且世界並不總是書上記的那樣子。有關電視機的事情,我覺得誰都會不小心傷害到彆人,那個人原諒了就可以吧”
“你很聰明,敏,你很有智慧,真的,而且你比瓦爾娜還要漂亮,她的鼻頭有點太尖了,不是很和諧,我總這麼覺得”
楊敏挽著胡維蘭笑起來,踱著步走在河沿,胡維蘭這時也開口說話
“為什麼您叫她敏,而叫我胡,如果有一個字能代表一個人的名字和品行,我希望我的那個是蘭”
杜伊沙和楊敏都笑起來,但是笑的原因和理解不一樣,杜伊沙雖然不明白,但他笑得很大聲,點點頭說可以,蘭。楊敏湊近漿果樹和杜伊沙解釋起來
“蘭,是一種花草的意思,我們國家的知識分子最喜歡這種花,因為它不虛偽,很清香,象征著真實,自然,不是您最討厭的那種偽君子。”
“哈哈,你也知道我討厭假人,他對你講起過我嗎,他喜歡我嗎,我說的話有沒有傷到過他”
“沒有,因為您是他在莫斯科最好的朋友,而我,我的敏,是聰明快捷的意思,或者一種音律,我們國家的一種音律,商律為敏,我覺得這個字長得像一個女孩披散頭發嗅著花的樣子。”
楊敏從地上采了一朵小花嗅著
“至於他為什麼不想讓你叫他胡嘛,我也不知道,可能因為胡,是外國人的意思,東西南北所有的外國人,在我們那裡都叫胡,我覺得很適合啊,他就是您這裡的外國人”
杜伊沙又笑了起來,他笑著伸展了一下手臂,楊敏繼續說著
“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搞定了維蘭,回去跟爸爸交差,我就要說是他追的我,是他問我願不願意的,好像那天喝醉了,突然下定了決心要追我”
“彆亂說”
胡維蘭摸著她的頭發說道
“怎麼不能亂說,說實話也算亂說嗎,等我們回北京,再進一步走,想結婚的事,就像我們父母那一輩一樣,叔叔,我真的不想讓我的孩子出生在國外,就像胡維蘭一樣。”
樹梢沙沙作響,胡維蘭無奈地看了一眼楊敏,隻好跟杜伊沙解釋起來自己是在巴黎出生的,因為當時父母在出差
“那你有沒有再去過法國,法國有很多俄羅斯人,法國很漂亮,法國人很特彆,說不上來,說話總是留餘地,覺得不好也會說好,你就很像他們的性格,我認識一個阿爾及利亞人,可能隻有阿爾及利亞人討厭法國,就像隻有非常認識你的人才會覺得你不好,胡,離得遠的時候,人才會覺得美麗”
“沒有”
胡維蘭隻得如實回答,帶著女孩往前走,期盼楊敏彆再提起更多他沒告訴過杜伊沙的事
“告訴我一點你對愛情的看法,敏”
楊敏又笑了起來
“我要說到婚姻和愛情嘛,那就是我爸爸教給我的,就是愛情是中看不中用的,愛情就像一朵花,過了就沒有了,婚姻就像一盤菜,好不好吃自己知道,需要實用才可以,哎,叔叔,你為什麼不結婚”
“因為我不信任婚姻,我覺得沒有比結婚的第二天更能殺死愛情的東西了,因為大部分愛情是一種期待”
“不要這樣,叔叔,沒有了愛情,那個人也很好的,可以做親人,可以做朋友”
謝柳娜從那邊小木屋裡走出來招手喚他們回去,因為天氣好,安德烈想把桌子用膝蓋推出來,胡維蘭趕快跑過去,伸開手把那張桌子搬出房門,又擺放椅子,於凰已經把魚端出來,兩手捏著盤沿飛快放在桌上,又去端其他的菜,今天她終於沒有阻攔安德烈喝酒的意思,百感交集地看著酒瓶,好像那讓她想起了布雅,最終還是給他們倒上了酒,胡維蘭突然說他也想要,於凰隻好又拿了一個杯子,也給他倒了酒。
一會兒過去,她終於學會了偽裝,坐在一旁完全像不認識的樣子,偶爾低頭吃飯。那杯酒澄澈透明地放在玻璃杯裡,胡維蘭緊緊盯著純潔的酒液,終於也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加入杜伊沙和安德烈的聊天。
“你記得我們小時候嗎,我爸爸工作那個醫院特彆窮,我們去太平間看死去的人,皮膚黃黃的”
胡維蘭忍住腹誹,握了握手中的杯子想杜伊沙說得不錯,這種時候能說起這種話題,確實是有點變態,不過也無所謂,因為胡維蘭本來也沒有吃什麼菜,沒有什麼胃口。
“當然,安德烈,那時候我想,你爸爸要是牙醫就好了,你爸爸要是牙醫,我們就不用去看那些死去的人了”
杜伊沙的思路也像安德烈一樣奇特,兩個人開始如果爸爸是工人如果爸爸是記者地一句一句聊起來,興高采烈時喝起酒來,胡維蘭隻能跟著喝。
楊敏突然說她也想喝,於凰給她也倒了一杯,楊敏舉起酒杯對杜伊沙說這杯酒謝謝您對我那麼好,也為了維蘭,因為是酒讓我們兩個在一起的,他喝醉了替我擋酒,說我不能喝,說我酒精過敏,其實我能喝。
於凰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她沒有看他們乾杯,更不敢看胡維蘭,隻是低頭吃了一口飯,兩腮瘦削,她慢慢咀嚼著,直到吃掉那口飯,一句話也不說。
“於凰姐姐,我幫你收拾”
楊敏走過來幫她刷碗,於凰趕快把碗收好說不用,讓她去和杜伊沙謝柳娜去小溪看流水。
從於凰站的木屋小門看去,作家和謝柳娜走在前麵,胡維蘭挽著楊敏走在後麵,溫柔地和她說話,完全沒有昨夜的失態,好像那是一種幻覺,昨夜不是真實的他。
“烏法怎麼樣,我很久沒去過了,漂亮嗎,上次都忘了問您了”
杜伊沙走上小木橋,倒退著說
“很漂亮,很乾淨,我覺得比這裡要乾淨,因為城市在山上,沒有那麼多塵灰。我弟弟不是回教徒,但他喜歡阿拉伯語,所以他很喜歡烏法,他聽說我現在為作家工作,就教給我一個阿拉伯語單詞Qalam 意思是筆。”
“我真為那些逝去的孩子傷心”
謝柳娜反應了一下,明白他說的是前些年的烏伯林根撞機事故
“我也是,有公墓,專門給那些孩子們休息,看了真讓我難過”
“阿姨,烏法在哪裡”
楊敏突然好奇,就開口問
“在靠東邊一些的地方,不過還算是歐洲,我弟弟在那裡,他有孩子了,所以我就去看他們,去了幾天,在你和胡先生戀愛之前,那時還沒見過你,他藏著你沒有給我們認識”
楊敏咯咯笑起來,他們已經走到了溪邊,是很少見的藍色溪流,卵石在其中交錯,泉聲叮咚,謝柳娜拉著她站在旁邊看流水
“敏,胡先生真的很好,他是我最滿意的雇主,你也那麼漂亮,真不敢想象你們有多幸福,將來,要生個孩子才好”
“還要我們父母同意呢”
“沒有人會不喜歡你的,敏,如果我是他母親,我一定會非常愛你”
楊敏笑起來
“阿姨,可是我父親不一定會喜歡他啊,萬一父親變卦了,突然覺得胡維蘭不靠譜了,我有什麼辦法呢”
“不會的,胡先生不是那樣的人,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幫助我們,說真的,敏,生幾個孩子,會很幸福的,你們什麼時候回北京”
“過幾個月,夏天”
胡維蘭替她回答
杜伊沙也遺憾地點點頭,不舍幾個月後就要失去他,一見楊敏,他好像也終於放棄了,雖然欲言又止,但也不再在胡維蘭麵前,或在幾個人麵前旁敲側擊說起於凰了,這是好事,胡維蘭心想。
楊敏蹲下來撥弄水流,冰冷蔚藍的水從她的指尖流過,又泠泠流向前方,彙入山腳的灌木叢中。從他們所站的地方,可以聽見遠處更多的溪道裡麵水流奔騰的聲音,碎葉一般清爽。
“胡,有時候原諒彆人也是原諒自己,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事”
杜伊沙靠在樹上,一隻手扶著額,也在沉思胡維蘭的處境,但他不再想方設法牽線了,好像在琢磨什麼,但是琢磨不透。
“胡,我喜歡看童書,我喜歡安徒生童話,你像裡麵某個憂鬱的王子,我像裡麵一個快樂的羊倌,總是好心幫你的倒忙”
“沒有,杜伊沙,謝謝您”
“你走之後我會很懷念你的,真的,你比我認識的很多人都有更好的資質,至少你包容朋友,有一個自覺自省的心,我曾經看過一幅畫,畫上是畫家自己抱著姑娘尋歡作樂的樣子,但是那幅畫給我很大的觸動,因為那幅畫就像畫家正以傷感的筆觸觀看著自己消逝的快樂,自省是多麼重要,這就是自省的力量…哎,有時我也像瓦爾娜一樣了,我懷疑過瓦爾娜愛上的人是你,但我沒有問,可能不是,因為瓦爾娜說過她喜歡南歐人,很多時候我的懷疑可能也是錯的吧,除了拉尼婭的事”
杜伊沙很聰明,說拉尼婭,剩下兩個人就聽不懂。胡維蘭笑出聲來,他其實想說沒有,我沒有那麼高尚,隻不過你是老外,給你講的都是場麵話,但最終沒有說。
楊敏的手指和小臂上都是水珠,她歡笑著輕輕甩掉,點在溪流裡,圈圈回映,走了幾步路,胡維蘭拉著她的手把她背起來,任由她的手臂圈住自己的脖子,山林靜謐,他們走過小木橋。
這一天就是他離開莫斯科前對於凰最後的印象,胡維蘭把帕薩特的車鑰匙留給謝柳娜,楊敏開車帶他離開,夜風微起,吹著那片剛剛發芽的白樺樹,於凰站在三個人背後很顯眼,因為她比他們高出半個頭來,她的頭發綁成一個馬尾,身上還穿著昨天下餃子那件圍裙,眼巴巴地站在胡維蘭站過的那片白樺樹前,眨著眼睛看著車越開越遠。
工作順利,楊敏也聯係父母準備見麵,他再也沒有得到有關於凰的任何信息,直到離開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