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柳娜高興地來抱於凰,又跟杜伊沙說真想不到太好了,原來杜伊沙推薦她來朋友這裡幫忙,正好安德烈行動不便有個照應,於凰給瑪列娜嬸嬸一點錢照看薩盧爾,自己在這裡招呼顧客,周末再搭車回去。
胡維蘭站在她背後,一聽招呼那個詞冷笑了一下,又想了想應該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他彎腰透過窗戶看自己的車前蓋,停在院裡倒也還好,附近也沒有人,不怕半夜裡被醉漢劃了。其實本來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常采給他的舊車,第一任車主是個老記者,不知道多少年了,壞了也沒什麼。
於凰在那裡謝謝杜伊沙,又說給做了餃子,中國餃子,很好吃的,說著就要回去看鍋,好像那一鍋餃子真的是她的避難所。謝柳娜大驚小怪地捂著心口說謝謝,和胡維蘭一起把木桌子搬出來,放在屋子正中。於凰端著餃子過來一碟碟擺上,又點亮燈,出去叫安德烈回來吃飯。
安德烈坐下,坐在杜伊沙對麵,兩個人開始哭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小時候的事,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又討論保爾和理想雲雲。安德烈要開酒喝,於凰突然反應非常大,說不許喝,不要喝,酒會喝出不好的事。她很少說話,更幾乎沒有大聲說過話,謝柳娜嚇了一跳,於凰馬上抱歉說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安德烈開始問起胡維蘭和於凰有關中國的問題,兩個人隻好風景人文地沒頭沒腦地答著,湊合著補充對方答不上來的問題。杜伊沙坐在一旁微笑著看他們,胡維蘭如坐針氈,連連抬手看表,隻等楊敏什麼時候來,好給他也找個避難所。
電話響了,胡維蘭走出去接,夜都黑透了,沒有星星掛在天上,楊敏說今晚怕找不到路,明早再來,胡維蘭本來預備好拉開車門要去找她,講到這兒隻能把門又關上了,無可奈何地走回屋子裡。
杜伊沙開始講起故事來,他講故事非常好聽,那盞黃色電燈柔柔的,輕輕地照在幾個人的臉上,也把他的聲音照得非常神秘溫和,引人側耳,俄國有很多奇妙的故事,和安徒生那種溫暖的童話不一樣,這些故事的幻想大多來自於殘酷的曆史事實,非常殘酷,卻因此又顯得溫馨,比如全家都給槍斃的末代沙皇家的安娜斯塔西婭公主之類的,杜伊沙說這個名字是希臘語,意思是複活,再一次生命,這個名字也很好聽,現在已經很少有人叫,比索尼婭好聽,也比瓦爾娜好聽多了。
胡維蘭放下勺子,繼續如坐針氈地聽著,終於,於凰站起來要給他們收拾床住,杜伊沙要和安德烈同屋敘舊,於凰給謝柳娜收拾一間,再單獨給胡維蘭收拾一間,四幢房子正好住滿。
她拉亮那根細繩,燈光點起來,搖了兩下就穩定住了,她已經解掉了那條舊圍裙,隻穿著一件燈芯絨連衣裙,背影是棕色的瘦長影子,站在那張小木床邊疊著毯子,胡維蘭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他走過去從背後將她攏住,雙手環過她的腰扣在身前,感覺到於凰的動作滯住,他低聲笑著說了一句可以加錢,比剛才再加錢。她很久都沒有動也沒說話,直到胡維蘭感覺到她在掰自己的手指,眼淚也掉在他的手麵上。
他已經吻上了她的耳邊,幾乎就要帶著她坐在床上,於凰的頭發現在沒什麼光澤,從前卻很柔順,又黑又直,他從前一直很喜歡用手去順一下,他突然發現自己記得很清楚那個礦泉水廣告的畫麵,她戴著細細的黑色頸圈微笑時,頭發被風吹起來的觸感,那個認知讓他生氣,冷笑著要更多的拿回自己的體麵
“周東南可以,我也可以,彆矜持,給你加錢”
他才突然驚覺從那天醫院開始於凰已經很久沒和他說話了,此刻她也不出聲也不掙紮,任由他吻著,好像把剛剛楊敏的話題也忘記了,很久才側著頭躲開他,低聲說
“其實從我來莫斯科的時候我就不想再…我已經不會再…”
“我不相信,加錢,多少都行”
胡維蘭還沒有聽完她說的話就一字一句地回答,一手將她彆過來強迫她湊近來聽,於凰終於用勁地開始掰扯他的手臂,胡維蘭故意扣緊讓她掰不開,眼淚急著一滴滴掉在他的手臂上。
外麵傳來謝柳娜的說話聲,胡維蘭才終於把她給放開,於凰定了定腳步,重新鋪起床來,把床鋪得很乾淨,層層疊疊,看起來很溫暖。謝柳娜進來看了看,問了問去哪裡刷牙,於凰答了以後就帶胡維蘭和謝柳娜出去,路上又問他們兩個認識嗎,胡維蘭高高地走在於凰前麵立刻回答不認識。
躺在這張溫暖的木床上,夜風拂著牆壁發出微弱的劈啪聲音,胡維蘭脫掉夾克,這房間有一個窄長的小窗戶,外麵漆黑漆黑,藍玻璃霧蒙蒙地蓋在上麵,愛情不是土豆,不能扔出窗外,本來時間就不晚,他更是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胡維蘭扯了扯毛衣領口,坐起來聚精會神地盯著麵前的木地板,
於凰打開門進來了,臉上是用冷水剛洗好的那種蒼白,雙手指尖還往下滴著水,站在門後麵沒有往前再邁一步,隻囁嚅著開口說了兩個字。
“可以”
周東南可以,我也可以,胡維蘭沒說話,卻想起楊敏的那個可以,仍然維持抱著臂坐在床邊的那種姿勢,本來他和於凰是同學,現在變得像學生和老師,於凰的俄文水平本來也不怎麼樣,這些天跟杜伊沙說話都經常說不懂,他想,和以前沒什麼長進,其實笨得要命,能讀不能說,最多粗略看本小說,戰爭與和平。
“可以什麼”
“可以”
她沒有像楊敏那樣解釋,就小聲重複說了個可以,又重複了幾遍,胡維蘭站起來,表情難以捉摸。
“我對你沒有興趣,一丁點也沒有,不如講講彆的事兒,講點周老板的事兒,拍完生活之樂怎麼不接著拍戲了,於凰小姐”
他把那個小姐說得很重,於凰的指尖水滴砸下地板去,又被她抹在身上抹乾了,臉色也沒有變好太多。
“我離開他了”
她又開始像重複說那個可以一樣重複說我離開他了,胡維蘭走了兩步,笑出來了,因為品出了這話的意思
“那我可真是不敢當,讓於凰小姐離開從十四歲起的舊相識,千難萬險遠赴苦寒之地,還百般辜負她的心意,可見我是多麼虛偽,我是多麼醜惡,我的靈魂是多麼需要你來拯救。”
“是我自己要來的,和你沒有關係”
胡維蘭已經走得很近,氣息幾乎拂在她臉上,眼神冷漠,語氣卻多少顯得輕浮
“和我沒有關係,就可以可以,和我有關係,就不能可以,於凰小姐,你不能不要錢,我隻能接受和你沒有關係的關係”
於凰怔了一下,花了很久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好像不敢相信這會是他說出的話,她的目光滿懷傷痛,抬眼看著胡維蘭,那邊伸出手去握門的把手,轉身就要走。
於凰還沒有握到,門上的鏈子已經被另一隻手掛住,她往後退著,卻已經被他拽去床的方向,她從來沒有見過胡維蘭有那麼大的脾氣,有那麼大的力氣,也許一直以來她從不認識他,幾下就把她拖過去摔在之前鋪好的被子上,手下沒有輕重,卻不會吻她。於凰的背雖然已經貼在床上,卻仍掙紮著往床邊退,他卻提前一步扇了她一耳光把她給擋住,警告她不要職業態度不周,那一瞬間胡維蘭看著她全是那個礦泉水廣告的畫麵,飛揚的發絲讓他突然也意識到了嫉妒,或者不隻嫉妒,而是一種更複雜的感情,陌生,好像他們之間沒有溫情,從前的有也是偽裝和謊言,從來沒有過,於凰不認識胡維蘭,胡維蘭也不認識於凰。
於凰哭了,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恥辱,眼淚從她的眼角一滴滴流進頭發裡,這其實是他們的初次,胡維蘭卻沒有一點點憐惜之意,隻是打量著,或者有意的擺弄,以那天在樓道裡那種覺得她惡心的表情,說一些讓她難堪的話。好像不再有任何一層偽裝,不再有文學,不再有藝術,不再有知識,不再有任何關於高尚道德的討論,胡維蘭原來是一個非常標準的男人,而於凰變成了一個不太標準的女人。
那時,他突然覺得男人和女人最好還是不應該有任何超脫於這層關係以外的話題,因為任何話題在這種時候都難免襯托出曾經講話時二人的虛偽,任何話題在這裡都剝落了高貴的外衣,顯示出裡麵的曲折心思來。胡維蘭扳過來於凰的臉強迫她直視他,他的臉色淡然,離得非常近,低頭眼神微微向下示意了她一下,提醒她現在是什麼樣的時候。於凰的眼睛沒有生機,隻是微微張嘴無聲地呼吸著。
他並沒有將她留在身邊睡著,而是特地像任何一個正常人一樣,拿出錢包要求她趕快離開,而且作出非常特地非常故意的架勢,好像不這樣做,完整的一件事就缺了一環,表示自己已經完全得到了自己的所需所求,要求她趕快離開這間房間。
於凰一張錢都沒有拿,她沒有看他,隻是平複下來呼吸,把胡維蘭的錢包放在桌子上,失魂落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