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的時間來了,杜伊沙看見胡維蘭穿著休閒夾克跟著謝柳娜從樓梯拐角走上來,馬上咧開嘴笑得很大。房間照例淩亂,沒有想到作家這麼難伺候,隻是去住幾天幾乎要搬空家裡的東西,如果不帶這隻舊茶杯他就喝不下去茶,如果不帶那隻老枕套他就睡不下去覺,如果不帶無花果醬他寧願不吃東西,胡維蘭提著他沉重的行李往一步步樓下走,踏步之間完全明白了丟失拉尼婭可能給他帶來了多麼巨大的心理打擊,雖然他嘴上說沒有事。
他想起那一摞聖稿紙,放在金色邊框玻璃盒子裡,老人愛惜地捧下來,最上麵一張目錄是硫酸紙,整潔透明透亮,寫著幾個標題,記載著拉尼婭流落他鄉的故事,具體裡麵寫什麼他從來沒真的注意過,反正不會超過荷馬史詩。
其實這輛車有車載導航,但是版本落後,很多地方都是錯的,杜伊沙坐在副駕駛上伸手指揮,每當他說出向左,或者向右的時候,手掌就會指向那個相反的方向,好像生怕胡維蘭開車認真,要變出來點東西擾亂他的注意力。一路上謝柳娜在後座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作家聊著,嘟嘟囔囔絮絮地說。
“您說他們家的菜地有很多大青蟲,對不對,您說了,安德烈家的小度假村有很多大青蟲,而且長得很可怕”
“是的,其實安德烈適合做藝術家,因為他小的時候,哈哈,早在五歲之前他就喜歡收集昆蟲,蜻蜓之類的,把它們放在水桶裡虐待,或者故意把翅膀剪掉,或者撿回來一隻血淋淋的鴿子之類的事…如果他沒有入伍,我想他可能是下一個薩爾瓦多達利吧,奇異的天才...”
“您還說那個地方其實很漂亮,有樹有水有山,就是住的不好”
“是的,因為安德烈並不知道招徠客人最關鍵的地方不是水和景色,而是居住條件…所以他的生意不好…那是他爸爸蓋的房子,也是他爸爸的菜地,一個喜歡研究闌尾的醫生,結果因為割壞了好多病人而不得不破產賠款,法院也不愛他…世事無常...不過我覺得也沒什麼,無損於他的可愛”
“我實在是想不通你們男人每天在想什麼,滿腦子塞的除了知識和主義和夢想還有什麼,又現實又不切實際,總是到處看不起人,而且你們好像沒有心一樣,特彆健忘,忘記那些愛過你們的人”
“你看,這就是為什麼世界上隻有喬治桑一個真正的女作家,因為她是一個像男人的女人,而文字行業剩下的女子隻能當打字員或者編輯或者嫁人…或者像我的侄女瓦爾娜一樣愛上了誰無法自拔…”
“您又開始了,您又開始了,您隻是問我的夢想,而我隻是說了出來,這樣反複提起,真是沒有風度”
“我畏懼有風度的人,甚於畏懼惡人,比如彼得堡的作家們...”
胡維蘭七彎八拐開到了地方,幾間小木屋,就是這所門庭冷落的度假村全部的家當,他突然後悔起來第一次約會就帶楊敏來這種破舊的地方,多少有些窘迫。暮色下沉,籬笆門前站著一個沒有雙臂的男子,矮厚敦實,見車停下來了就大喊杜伊沙,杜伊沙大喊著安德烈把他抱住,雙臂正好能越過男子殘餘的肩膀將他完全圈起來,兩人鬆開的時候熱淚滿眶,但胡維蘭也沒太看清楚,因為暮色更深了,連院子裡的菜地種的是什麼都看不到。
杜伊沙和安德烈介紹謝柳娜,又介紹胡維蘭,話音落下,他下意識伸出手去想握手,那邊安德烈無法回應他這個動作,胡維蘭突然感到歉意,是自己疏忽了他有殘疾,手收回去客套了兩句話,跟著幾個人進了門。
一共有四間木屋,像窄小的方盒子,灰撲撲的,因為外麵都是用圓柱形的樺樹條拚成的側壁,裡麵采光也不好,因為裡麵為了冬季保暖而鋪墊了很多內板。現在初春,夜晚仍舊非常寒冷,燒的爐子正在裡麵冒著白氣。杜伊沙坐在橡木椅子上,問了安德烈才知道此時度假村沒有客人,那幾張椅子應該是手打的,看著接榫搖搖欲墜,胡維蘭就沒有坐。其實他多少有點融不進去,就跟著安德烈到聯通的另外一間廚房去幫工,鍋裡水汽騰騰,他把毛衣袖子卷起來加柴火,隔著一層門簾,謝柳娜和杜伊沙的聲音又響起來。
“這也太老了,杜伊沙,這也太老了,這怎麼可能會有好生意,這讓我想起來美國人拍的那些有關我們的印象死板的電影,你知道,就像我們是一個與世隔絕沒有電燈沒有天然氣永遠保持田園牧歌的樣子專門給美國人旅遊的地方一樣,那種電影總是女主角捧著托爾斯泰的小說坐火車到西伯利亞,又愛上了某個男人的老套故事,唉,這就是為什麼人和人無法溝通理解,當他們看了這樣的電影,來到莫斯科卻發現我們有電腦有電視有超市也會勾心鬥角冷嘲熱諷的時候,當他們發現我們年輕人並沒有那麼浪漫的時候,就一下子對我們心生厭惡,唉,不是所有外國人都像胡先生一樣…”
“您有沒有想過,究竟是什麼造成了人的這種痛苦,這種失望的被辜負的因愛生恨的痛苦,尤其是在女子身上,我不是歧視女子,我的意思是說,您有沒有想過究竟是為什麼”
“什麼,是愛情嗎”
“不是,我一直在思考你說的這個問題,不是愛情,我覺得女人更是人,就是這些電影更加是拍給女人看的,因為女人更會把它們信以為真,外國人為什麼會對我們失望,因為當我們說蘋果的時候,我們會發現它在大腦中直接與影像相連,蘋果直接帶動蘋果的影像,大部分人看到的是一個完美無瑕,秋季的紅蘋果,因為我們以此為美,但有的人看到的是一個被蟲蛀壞的爛蘋果,或者蔫掉的蘋果,因為自然界的蘋果並不總是漂亮,這些人喜歡真實,比如卡拉瓦喬的畫作。外國人看了你說的這種俄羅斯電影,當然會貪戀地認為我們真的那麼美,但是它不是真實的,那種失望就是厭惡的來源,哦,人類深深的劣根性,尤其是在女人身上,我沒有見過一個女人真的接受真實,或者認為蔫蘋果有震撼人心的美,人們總是粉飾一個假的紅蘋果出來,告訴彆人這個很好,這個是真的。”
“您覺得這就是女子沒有領悟力的原因嗎,我覺得您錯了,因為這些電影都是男人投其所好想象我們女子可能會看的,一廂情願地認為我們狡猾撒謊,其實我們並不一定看不出來也並不一定不會思考,女人相比男人更是人,更有人性,您想一想,有多少男子貪愛過後直接就忘記了妻子孩子,我的意思是,完全忘記了,就像她不存在一樣,這真是令人心碎,就像這些男人是麻木的一樣,每天爭名奪利,沒有一個消停的時候,我的心真是為這些人而痛…”
“也許有專情的男子吧,但是少,世界上的人很少有像您這樣溫厚的,真的願意把愛的眼睛放在他人身上,大部分時候人的愛情是人們一廂情願產生的幻想,甚至父母親情也是如此,我父親是一名律師,學識淵博,溫和沉默,也從不管我們幾個孩子的事情,很多時候我們都覺得他無言的外表下應該掩藏著深沉的父愛,長大以後我才開始懷疑那個外表下是否本來就是什麼都沒有,隻是我,我母親,我兄弟給他強行加上的一種相信。”
“我覺得世界上有好的人,瓦爾娜就很好,多麼可愛的小姐,胡先生也很好,我如果年輕一些也會愛上他,您也很好”
“謝謝,其實在您麵前我總是有些慚愧,你太誠實了,人需要陰暗一些才可以當作家”
安德烈去踩雜草了,胡維蘭抬起胳膊抹了抹鼻子,水燒開了,咕嘟咕嘟地冒著大泡,在那隻大鐵鍋裡翻滾白色的水花。剛才安德烈走出去用腳帶上的那扇後門此時又被打開了,這個人閃進來一半身子,看了看柴火又出去了,外麵很快響起了劈柴的聲音,斧頭輕輕地砸在樁子上,木柴碎裂的聲音悶悶地,過了一會兒聲響停止,門又被打開了。
胡維蘭還看著水怕噴濺,低頭捋了捋袖扣,直接給來人說安德烈拿個湯勺子來,那人頓了一下,腳步走去櫥櫃放了一盤東西,又走回來,從側邊遞給他一把不鏽鋼湯勺,霧氣蒸騰,胡維蘭接過來把勺麵輕輕放在水裡攪拌了一下,水泡消下去了,他抬頭往後看要給安德烈說謝謝,卻在轉頭之前的一秒鐘一下子驚覺了什麼,直接與於凰目光相接。
她站在他斜後方兩步路的位置,瘦削的臉頰上還有一點點風霜之色,因為被冷風吹過透出淡淡的紅,兩手在身上那件舊圍裙上不斷地絞著,眼中有一種不能置信的疑惑,又好像是歉意和小心翼翼。
胡維蘭一下子就知道了杜伊沙非得把他也拉過來是想乾什麼,他回過頭,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一瞬間其實他可以說很多話,可以說楊敏,可以說周東南,可是他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好像他自己編排了很多完美的惡毒回答,卻最終選擇了什麼都不說。
胡維蘭站在那裡,背後的脖頸和肩膀的線條從衣領下麵透出來,他感到自己身後仍然有目光,直到於凰端著東西從那邊走過來,原來那是一盤餃子,原來這一鍋水是要煮餃子。
俄羅斯人也吃餃子,不過是甜餡兒的,麵皮很死,做得也很厚,折起來的花邊包著裡麵的櫻桃或者杏子,又酸又澀,中國人沒人吃得下那個,每個中國人在吃到那種餃子的時候都會想念家鄉的餃子。這一盤餃子很漂亮,被於凰的那雙手彆的圓鼓鼓,又被她下到鍋裡,胡維蘭突然攥住她的手臂,這間側房的斜麵屋頂很矮,兩個人又都很高,他一轉身就打碎了她佯裝的若無其事,把她逼到身後的角落。他的表情冷漠,好像完全解讀了餃子的意思,也完全解讀了今天的意思。
霧氣蒸騰,於凰的手臂在他手裡,甚至能感到筋絡輕微的動作,她的眼睛裡麵有很多霧氣,和胡維蘭一樣,隻不過胡維蘭是因為滾水,而於凰是因為眼淚,莫名其妙地,他就湊得非常近,幾乎要吻上她,於凰這個時候卻微不可見地向後退了退,動作很小,因為她已經貼上後壁的木板。
“不就是想這樣嗎,現在矜持起來了”
她低頭想走回鍋邊看餃子,胡維蘭卻沒有鬆開,冷淡而微妙地笑著,又加了一句
“想漲價”
她馬上要掙走,胡維蘭的另一隻手已經掐住了她的下頜,將她吻住,他的頭發低低地擦在房頂的斜簷上,手上用力將她困在這個角落,於凰緊緊閉著嘴唇不讓他有一點機會得逞,手中還是想要掙走,卻沒有發出聲音,因為簾外杜伊沙和謝柳娜還在說話。
胡維蘭的動作也沒有一點溫情,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有點抑製不住,看著她那樣子,就強行把她的唇齒吻開,沒有一絲思念的痕跡,於凰的臉上全是淚痕,他在片刻又把她鬆開,皺著眉顯露出厭惡的表情。
於凰從他身旁失神地走開幾步,守著看鍋裡的餃子,那件圍裙穿在她身上太大,細細地掛在肩上,肩頭瘦骨伶仃的,幾乎要突出來。她的呼吸還未平複,背後微微起伏著,一眨不眨地往下看,好像隻有那鍋餃子可以當她的避難所。
胡維蘭不知為何已經非常生氣了,他走過去就把她拽過來,於凰站定腳步,抬起頭竟然是想念的神色,二人有一瞬間都愣住了,卻不知道是為什麼。空中的白汽越來越多,於凰抬起手臂,好像想摸一摸他的臉,胡維蘭想自己應該真是昏頭了,因為那一瞬間他低頭看著她,也沒有動,也沒有把她的手推開,好像忘記了自己在哪裡。
他在於凰的手碰到他的臉之前後退一步,笑了笑說你在這裡工作不錯,薩盧爾有人看嗎,我的女朋友楊敏很快就來,於凰的手停住了,眼睛有一種預料之中的怯懦,低著頭收回來手,又點了點頭,說孩子在瑪列娜嬸嬸那裡,跟著胡維蘭走出去了。
謝柳娜高興地來抱於凰,又跟杜伊沙說真想不到太好了,原來杜伊沙推薦她來朋友這裡幫忙,正好安德烈行動不便有個照應,於凰給瑪列娜嬸嬸一點錢照看薩盧爾,自己在這裡招呼顧客,周末再搭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