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維蘭照例把車停在路邊,一冬過去,春天要來了,常采,楊敏和其他幾個當地熟人約胡維蘭喝酒,他想起上次那一夜在酒吧的經曆本想拒絕,常采卻像早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說這回不會怎麼樣,換個高檔的地方。一間滿是鮮花的酒吧,挑高非常高,玻璃桌子也很敞亮,女服務生穿著德國圍裙來問喝什麼,幾人點了金酒,胡維蘭要了白蘭地,推杯換盞之間又談論起仕途來,彼此一問家世,大概也了解了個七七八八,離開莫斯科以後的去向跳板也很清楚,胡維蘭這時當然還是受人追捧。幾個同事又談起國內的奧運會新聞和黃金股市樓盤來,胡維蘭才突然意識到這些天他和這些人脫鉤了,他一直沉浸在俄國人的話語和習慣中,好像俄羅斯是個裝滿了水的又大又沉的橡木桶,而這幾個突然認識的人強行把他按在這個舊橡木桶裡不許換氣兒。
楊敏坐在他身旁,同事開始開起曖昧的玩笑來,楊敏喝得有一點點迷糊,嘴裡喃喃念叨著還要喝,幾人開始趁小姑娘喝醉給她倒酒來灌,胡維蘭伸出手去說她不能喝酒,不要這樣。同事好像就等著他說這句話,胡維蘭又接著說下去,說我替她喝。楊敏旁邊坐的大姐一看,開始春風滿麵地拉著楊敏,看著胡維蘭說悄悄話。楊敏的臉慢慢紅了,卻不是因為酒,說你們彆讓他喝,彆這樣,說話的語氣跟剛才胡維蘭為她擋酒一模一樣,隻不過她坐著個子比較小,像一隻小白貓一樣縮在胡維蘭身旁。
男人修長的手擋在她麵前,說不用,你不能喝酒,我替你喝,胡維蘭本身酒量還可以,但幾杯烈酒連續灌下去,終於也吃不消,以手撫額坐著不動了,楊敏把他架起來,胡維蘭酒品還可以,不喝醉沒事,真喝醉了也比俄羅斯醉漢的言行好很多,不說不問,隻是摟抱似的擁著她,以他靠在肩頭沉甸甸的重量讓她感到幸福,一種幸福的重量。還醒著的幾個人分配車子回去,好像故意要安排撮合他們一樣,沒人來找胡維蘭和楊敏的話說。
走出酒吧那扇富麗堂皇的玻璃門,前些天一個學術會議上認識的電機博士小姐正好沿路走過來,抬眼看見形勢,驚訝地低聲笑著對楊敏比了個大拇指,問說這是你男朋友,好功夫上次見麵還感歎自己嫁不出去,現在就找到了那一位,楊敏嘴上說不是,隻是一個同事,臉上卻也沒忍住笑著,取下胡維蘭身上彆的車鑰匙,開車拉他回家。
胡維蘭坐在沙發上,抱著臂微微仰頭看天花板和牆麵的那條雕花的石膏接線,他看了一會兒,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回家了。楊敏拿著一杯水走過來,胡維蘭卻並沒有伸手去接,隻是維持那個輕鬆的姿勢,靠在沙發上看著她,楊敏察覺到他有一點點笑意,卻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可以”
可以什麼,楊敏拿著水杯轉頭看回來,胡維蘭仍然是那樣垂眸看著她
“我說,一個月前你說的那個問題,記得嗎,那天你給我拿了一個杯子,紅色的”
楊敏想起來那個想做女朋友的問題,那時她很主動,現在在這無邊的深夜裡,兩人一坐一站,月色和幽光從窗戶縫飄進來,照在胡維蘭臉上,楊敏卻羞澀起來,臉上慢慢地紅了,也沒有說肯定或否定,好久才回答。
“你喝水吧”
“我說可以”
胡維蘭喝醉了,走進來的時候步伐都不穩當,眼神卻很清醒,也不要水,重複這個回答,強迫楊敏做個回應,她也變得像一個小女孩一樣不知所措。
“好,可以,你睡覺吧”
“你呢,女朋友”
胡維蘭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一點點褻玩之意,楊敏的臉卻更紅了一點,她把杯子放下,走到裡麵胡維蘭的臥室,把一張薄薄的毯子折疊成一個小長條,就像小學生坐在課桌前畫三八線的時候一樣,把胡維蘭那張寬大的深紅色木床隔成兩半,又把胡維蘭扶進來,他睡左邊,她睡右邊。胡維蘭睡著了絲毫不亂動,好像在反諷楊敏多此一舉的矜持,女孩卻在他身旁翻來覆去無法成眠,看著胡維蘭安然的側臉一會兒,又氣得看著牆一會兒,再翻過來看胡維蘭一會兒,好像在檢查剛才的答應和問答是否是一個幻覺。
楊敏喜歡古典音樂,這個胡維蘭知道,她常常開車到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門口買唱片,方方大大的一盤,用黃色紙封著,上書阿巴多指揮貝多芬第五交響曲,封麵上是阿巴多蒼老遒勁的容顏,其實楊敏不用去買,直接在電腦上看錄製的影片也可以,胡維蘭跟她看過一盤,不知道為什麼這位指揮家的儀態給了他很深的印象,因為彆的指揮一曲之間基本都是昂著頭,帶動手裡的指揮棒暴君一般東吆西喝,阿巴多卻像一個耳力消退的謙遜老人一般,站在台子上微微向前側身,指揮棒幅度也不大,眼睛的神態溫和認真,好像他是一個侍應生,在服侍一群高貴的樂手朋友進行演奏。楊敏手裡夾著唱片高興地從店鋪裡走出來,攬過胡維蘭說昨夜可不是一個幻覺吧,她手裡那張黑膠唱片的灌注公司標識適時地在陽光中閃了一下,讓胡維蘭在攬過她的時候湊巧看清楚,字母排列組合,寫的是德意誌留聲機。
胡維蘭攬著她轉身走向汽車,說當然不是。那句杜伊沙玩笑式的諺語不知為何跑出了他的嘴唇來,胡維蘭看著兩旁楊樹新生的嫩葉笑著說楊敏,你是我的愛情,不能扔出窗外。他們上車離開,後視鏡清晰平和,漸漸把柴可夫斯基坐在譜曲架前的青銅雕塑身影丟在身後。
已經是上午十點鐘,兩人才回來辦公室,常采拿著筆記本正要出門,拉開玻璃大門一見二人同道立刻笑了起來,好像昨夜一個費心的計劃終於讓他做成,一件蓄謀已久的好事也終於讓他完畢。常采的臉上沒有宿醉,他是一個合適的公務人員,此時已經西服筆挺,雙腿修長。常采笑著走了,任由胡維蘭拉著玻璃門給他讓路,沒有說一句多餘的話。
楊敏拿著唱片走到樓上,又從包裡翻出來一個醫學會議的宣傳冊疊在上麵,輕輕地親了一下胡維蘭的側臉,說下班再見,二人在樓梯口難舍地分開。
推開那扇門,謝柳娜常坐的那張小沙發空空的,胡維蘭脫掉大衣坐回電腦前,這幾個俄國人終於不再把他灌進那個木桶裡,一直是他們在強行拉他入夥,而他並沒有意願介入他們的生活,他們好像終於意識到這個事實,從而自慚形穢地消失了。沙發空空蕩蕩,好像這些日子是一場幻覺。
胡維蘭疊放著雙腳,收回視線,心中突然充滿清明。他鬆快地工作起來,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窗玻璃外麵隻能看見那輛帕薩特的一個後輪,扁而長的車身,棱角分明。
謝柳娜猛地推開房門走了進來,邊走還在自言自語什麼,直接走到那張窗子之前,站在沙發前攪著雙手,她那件綠色針織衫都穿舊了,身後的一角勾線已經有點鬆。謝柳娜好像把這間辦公室當成了自己家一樣,完全無意識認生或者客套,也沒有絲毫轉過身來堆出一個微笑說胡先生你好嗎的意圖,而是直接坐在那張她常坐的沙發上,摸了摸自己緊閉的嘴唇,想了一會兒才說話。
“杜伊沙說他要去郊區度假,他有一個朋友,哦,胡先生,真的,他真的有一個除你以外的唯一朋友,是個退伍軍人,在郊區經營一個度假村,但是沒什麼生意,瓦爾娜不願意去,因為瓦爾娜小時候,那個度假村剛開業的時候她跟著他去過一次,杜伊沙交待她去到那個地方,看見人家沒有雙手千萬不要嚇到,千萬不要問叔叔你的雙手去哪兒了。結果瓦爾娜一到那個地方就嚇到了,馬上開口問叔叔你的雙手呢,那個朋友就情緒激動起來大哭大叫,瓦爾娜也嚇哭了,杜伊沙把她吵了一頓兩個人就又走了……這不是重要的事,重要的是胡先生,杜伊沙上次不小心把拉尼婭的殘稿給丟了以後,雖然他說沒事兒,可他寫的用來謀生的小品文都已經陰鬱不堪了,我建議他出去走走,他說想去那個度假村看朋友,隻想去那個度假村看看,我說好吧,可是我還要忙工作,問他能不能自己開車,我可以把車借給他,我這個時候才發現我的車上次開去殯儀館的時候已經不利索了!我這個時候才發現,我的天哪,幸好我當時開得很慢。我們倆就想到了你,你的帕薩特…哦,德國人的汽車就是這樣可靠…他說想要胡先生帶他去,假如這是他臨終前不久的日子,這是他這位不肯喪失風骨的作家在丟失畢生著作之後最後的遺願,他想要胡先生帶他去,想要和胡先生說說話,我就來了”
胡維蘭還是看著電腦屏幕,鼠標點點輕響,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笑了,淡淡地笑了。
“謝柳娜小姐,我得問一個冒昧的問題,問一個顯得我喜歡窺探彆人隱私的問題,讓我顯得像一個邪惡狡猾的人那樣吧,您是不是愛上了作家,您的文學偶像,果籃先生”
謝柳娜立刻捂住心口大驚小怪地說
“我的天啊,胡先生,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您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麼好,人總會有很多不經意間掩藏不住的惡毒,就算是看起來再好的人,沒有想到您也是這樣喜歡窺私的家夥,我的天哪”
謝柳娜說了個日期和時間,她沒有提起於凰,因為她也不熟悉,布雅去世那天她去殯儀館也沒有跟著回於凰家裡。謝柳娜的神色平靜,這邊胡維蘭也無意再提起什麼,他隻是意識到自己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過杜伊沙和他侄女了。時鐘滴答走著,胡維蘭已經咧開了嘴在笑,電腦屏幕晶瑩方正,他按紅叉點掉那上麵的窗口,打印機嘩嘩輪轉,胡維蘭站起來示意謝柳娜拿稿子到外麵去看,說再等一會兒,他去和朋友說一聲,接著他再送她一起出去,不知何時,他想,不知何時他心裡其實開始很喜歡和他們呆在一起了,如果謝柳娜沒有來,如果那張沙發一直是空的,他也許真的會失落,在心裡的某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部分,但是不會給人知道。
胡維蘭拐到楊敏的房間,她還是戴著那個用來傳譯的大大的銀色耳機,襯得她的臉很嬌小很白皙,楊敏聽到幾個本地朋友邀請他去看退伍軍人和度假村,也說喜歡想去,胡維蘭扶著她的椅背,一手環過她,楊敏感覺到他的手,便抬頭鈴鈴地笑,兩人說著,意識到這段日子幾乎都是工作,也沒有給自己放過什麼假。楊敏看了一下時間,電腦備忘錄上顯示當天有一個會議,她點開窗口看著,說你去接朋友和他們帶的東西,我自己開車那天下午或者晚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