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電視機又關上,又接了一個來自父親的催婚電話,那邊介紹的是一個世交家的公子的表妹,自幼在海外長大,跟胡維蘭也有共同語言,這已經是胡父給他推薦的第三個女孩,胡維蘭應和下來,算了算明年或後年回去該攢了多少個,又想著回去怎麼安排時間錯開和這些女孩的相見。胡母接過電話焦急地問他沒有在莫斯科愛上什麼當地女子吧,告誡他不要跟歐洲女人談戀愛,娶妻當娶賢,不要找不靠譜的人。胡維蘭也像上午回答謝柳娜一樣一一應答著,直到胡父念了幾句鼓勵奮進一類的詩囑咐他在外進取,胡維蘭就知道能掛電話了。
娶妻娶賢,這四個字連同母親的嗓音回蕩在他的腦海,娶妻當娶賢,這話胡維蘭也同意,隻是冷不丁地,他構思的畫麵中冒出於凰幽幽的側影來,那兩片嘴唇一動,就吐出讓他傷心的話,他想起那個醉漢,想起他的重量和體溫,馬上否決,心想這個女人可能是世界上離這四個字最遠的選項。
連著幾天沒有事,直到謝柳娜再來的時候胡維蘭才又開始動筆寫東西,寫一份簡短的法文文件,他才發現他已經開始手生了,寫得不順暢,因為這兩個星期他已經被於凰折磨得神思焦慮。謝柳娜拿筆圈了幾個地方的語法錯誤,把紙遞回給他。
“ci ci ci...這裡這裡這裡,胡先生,我總覺得您最近總看起來睡不好覺,而且您有點瘦,我總這麼覺得,您還是能吃能睡,這樣才來得好,就像我們有一類俄國男子那樣壯壯的,不好嗎,可能你們中國人喜歡那種French literate法國知識分子的修長的感覺,我覺得一般,我比較喜歡粗野樸實的風格。”
胡維蘭在她說話的空檔已經改完了錯,站起來伸伸懶腰說能睡好,謝柳娜半信半疑地坐下沙發上又講起杜伊沙的事兒來。
“昨天我又去了一趟,他說他要去醫院看望一個表妹,表妹換燈泡摔斷了胳膊現在打著石膏住在骨科病房裡,但是他錯過了時間現在去看表妹就沒時間買禮物,問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小忙,替他買禮物,他給了我這些盧布讓我買一個水果籃,特彆囑咐不要裡麵有梨子因為他不吃梨,我說這是給你妹妹吃的跟你有什麼關係,他就站起來穿上夾克說快點去快點去我現在坐出租車你開車去那家店買果籃,哎,也是怪我,我這個人有一個不好,人家一讓我辦什麼事我就越辦不成什麼事,我進了店,看那個果籃漂亮,就拿來付了賬,到了醫院杜伊沙眼睛一掃見那個果籃就說裡麵有英國梨,他最討厭吃的,我一看還真的有,隻不過梨腹部都開始出現淡染的紅色了,讓我以為是蘋果,我有點不好意思但我覺得不是什麼大事他會原諒我的,結果我倆出了醫院的門他立刻大喊大叫,上躥下跳地說我辦事不利索不方便。我也急了跟他在醫院門口就吵起來了,吵了幾句我就摔上車門走了,進來才發現我在病床前不小心把他的錢包攥在手裡了,他沒有了錢包,後來怎麼樣從醫院回家去的我也不知道,今天又該去給他看稿子,我也沒什麼勇氣去了”
謝柳娜說著,從手包裡掏出來一個褐色皮錢夾,老老舊舊的樣子,上麵一道一道的折痕紋路,胡維蘭突然意識到她今天從進門開始語氣就帶著懇求,好像有什麼事求他
“胡先生,胡先生今天下午不忙的話,能不能跟我一起去,我實在沒有辦法了,去了他不知道又會怎麼樣生氣,您長得漂亮和善,誰見了都喜歡,說幾句也許他就不生氣了”
胡維蘭拉著椅背愣住了,點點頭說可以。謝柳娜想出去到便利店買午飯,回來用辦公樓裡的微波爐加熱,並問胡維蘭要不要,胡維蘭擺擺手說不用去,直接帶她去樓裡的餐廳吃午餐。
跟著謝柳娜坐進她那輛小菲亞特裡,兩個人幾乎把這間車廂給塞滿,胡維蘭留意到她給後視鏡掛上了玩偶掛墜,好像一個小女孩一樣。沿途謝柳娜一邊開車,一邊說起了更多的事情來。
“看這家店賣的醃豬肉,我哥哥哈耶夫最喜歡吃,但是您肯定吃不慣,太肥了,白花花的,藍色招牌那家店賣熏魚,很多年了,那個很好吃,您的口味應該也接受,我剛才看您吃飯不介意鹹的,怎麼您在莫斯科這麼些年也沒吃過”
“您喜歡吃熏魚”
胡維蘭突然冷不丁地開口,謝柳娜當然地回答
“還行,還可以,我覺得也不是很貴,當然也不算便宜。”
她的車七彎八拐,最終竟然停在了於凰家樓下,那棟五層的米黃色筒子樓,在下午的日光中多少顯得閃閃發亮,謝柳娜做足了心理建設,終於拔下鑰匙示意胡維蘭下車,又提起腳邊放的文件包,整了整頭發鼓起勇氣走進去那扇樓門,身影像一個小小的鑰匙。
謝柳娜不知道的是,胡維蘭也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走進那扇樓門,昏暗的水泥樓梯一段接著一段,他看了看於凰家那扇緊閉的青色鐵門,不知道這是於凰還是那個男人本來的住處,門上有一些小塗鴉,其餘沒有東西,門的下部有一些男人腳印,他不得不逼自己忘掉那張床,也忘掉於凰曾經在那張床上有多少個可能的客人的聯想。
走上頂層,隻有一扇門,謝柳娜端起架子來,雙手交握著平放在胸前,沉了沉氣敲響了門,不一會兒門開了,一個瘦長鼻子的老年男人架著銀絲眼鏡閃出來看著麵前一高一低的二人。這個人的個子不高不矮,方方的窄臉上紮滿銀白的短胡須,胡維蘭心想,很像廣告上用來宣傳工程質量的德國人,這個人打量了一會兒胡維蘭的麵孔,像發現了什麼繆斯或者是新奇的東西一樣說快進來,接著看向謝柳娜生氣地說包括您。
胡維蘭跟著謝柳娜邁步走進房間,由於地處頂層,這間房又窄又長,確實有一個牆麵是歪歪斜斜的,在那麵牆上伸出來一個小小的陽台,台麵也是隻放了鞋子,起初胡維蘭好奇為什麼他們不做法國人那種花草陽台,後來突然想明白了,莫斯科一下雨風非常大,俄國人從來不打傘,踩濕了當然就晾鞋子,陽台上當然也不會擺花,怕擺了給風吹跑。
杜伊沙的房間有一張寬大的半弧形辦公桌,舊家具側麵的木紋都磨出來了,龐然占據半個房間,卻沒有放舒適的皮椅子或者軟墊木椅子,而是一把藍色塑料椅,細腿薄片,很不相配。看著就像杜伊沙在醫院,或養老院隨處可見的某一堆椅子裡順手偷了一把回來似的。角落滿櫃書,最上麵一層書格確實被他騰空了用來信仰自己的女神拉尼婭,胡維蘭當然有眼色,也沒有動也沒有問。他走過那張辦公桌旁邊,滿桌子都是雜物,插座電線在腳下到處都是,桌台麵上是紙巾筆筒電腦打印機稿紙還有那個藤編布藝籃子,上麵的紅色格子布輕輕地蓋在裡麵的東西上起起伏伏,走到這裡才知道那張藍色塑料椅有多不堪重負,邊緣都已經被他坐壞了一小塊下來,隻剩一縷塑料細絲連掛在椅子麵上。杜伊沙見胡維蘭站在那裡,走過去把那個籃子布揭開,用俄文試探地問了一下他要不要吃果醬,好像不期待他能聽懂,胡維蘭說謝謝不要。
謝柳娜已經在這間房唯一的新家具,那張長長的矮皮凳子上坐下,一臉是氣地伸手掏著手裡的提包,直到把錢夾掏出來。她拿著那個錢夾,卻不站起來給杜伊沙,好像那讓她很難為情,杜伊沙也沒有伸手去接,而是維持手裡拿著籃子的姿勢不動,胡維蘭意識到自己的工作時刻來了,他搓了搓手,伸手拿過來錢包遞給杜伊沙,又講起來謝柳娜工作如何如何認真,不要生氣自己隻是跟著謝柳娜辦事湊巧路過雲雲,杜伊沙點頭聽著,胡維蘭突然感覺他發現自己的俄文說得很好以後多少露出了一種很失望的表情,好像一個本來能當成彆人老師的人,突然發現彆人其實比自己要淵博,雖然嘴上說著沒事沒事,心裡還是難掩對彆人的不滿和失落。
謝柳娜走過來,率先緩和氣氛說抱歉,因為從來沒人托她乾這樣的工作,給摔傷病人買果籃,也沒有人給她提出過這樣的要求,不許往裡買梨子。胡維蘭也發現了整件事的焦點就在謝柳娜的嘴,她一鬆口,氣氛馬上就緩和下來了,杜伊沙馬上佯裝大度地點點頭說沒有事,又說這幾天謝柳娜不來讓他感覺很不適應,又說謝柳娜是他見過的文字工作者裡麵素質還可以的,至少比聖彼得堡那一幫偽君子和食客強得多,他一邊說一邊把那個甜食籃子放回身後一個掏出的壁櫥裡,好像他借著這個氣氛網開一麵,寬容大度給了謝柳娜一次死裡複活的機會。胡維蘭看著看著,突然覺得杜伊沙像一個小孩,他的那種神態,那種看到彆人原諒了自己,心裡鬆了一口氣卻不能明說,之後馬上借著話語的台階往下走的樣子,非常像個小男孩。
有一個人下台階就有另外一個人下台階,兩人又開始沒完沒了地道歉感謝,直到謝柳娜意識到她把胡維蘭給晾在中間了,趕快跟杜伊沙說這是胡,我有時候幫胡先生對稿子,他是外交人員,俄文法文都非常好,杜伊沙又顯出一種佯裝淵博的樣子,開始考胡維蘭文字常識之類的沒完沒了的問題,問了幾句就不說了,好像不知道除了這之外還能跟他這位中國人說些什麼。胡維蘭不知道為什麼俄羅斯有那麼多簡短精辟妙趣橫生的諺語,謝柳娜和杜伊沙談話的時候說起機靈話來你來我往難分高下,好像兩張移動書櫥在暗暗較量著自己的存貨,有幾句他也聽不太懂。
他揀了那張皮長凳的左角坐下,雙腿雙腳修長地疊在這張矮凳子麵前的地上,環顧四周,除了內裡還有一張棕色小木床之外,這間房間裡就沒有彆的家具了,從陽台的窄窗戶看下去,下午下班的人群在街道上已經多了起來,陸陸續續走回這條巷子,也走回這間樓房。拉尼婭的聖稿紙在書架最上層的玻璃盒子裡處女一般地粉白純潔,他當然不會出手去拿或者走近去看。
謝柳娜和杜伊沙伏在電腦前嘀咕著,胡維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終於他決定站起來找個借口坐出租車離開,杜伊沙這個時候好像也完畢了電腦上的事兒,馬上生氣地站起來說胡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神色乍然激動,發出俄語那個標誌性的大舌音的時候都在顫抖,和那天那個男人和於凰吵熏魚的時候異曲同工,胡維蘭隻得又坐下,時間漫長而折磨,沒事兒乾的人不算人,他坐在陽台前,不由得想起這樣一句話來。
杜伊沙終於敲鍵盤完畢,走過來說他要給他的侄女介紹胡維蘭,準備現在就敲一封電子郵件告訴她,在我文思如泉遭到文人圈子排擠之後,在我奔波輾轉於各個編輯之手時,我遇到了一位比拉尼婭還有趣的人,他簡直是我的主人公,美麗哀愁的中國俊朗青年,高大瘦削,文法熟練,給人一些神秘的遠東遐想,有關他的故事,有關他的心事,有關他的….哦,c’est une bonne idée 這可真是個好主意這樣的人物我一生中也沒見過兩個。不,不,我一生中見過兩個或一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另外一個是一個高個子小姐,大眼睛蒙蒙的像山霧一樣,感覺她像是隨時隨地要哭了,俄文也不錯,晚上站在樓下拉住我的手就要跟我回家…
胡維蘭待不下去了,掏了掏衣袋裡的手機開口告辭,謝柳娜也拿起文件包打開了家門,杜伊沙二話不說表示要送他們二人下樓,說不讓就是看不起他,謝柳娜走在最前麵,胡維蘭走在中間,杜伊沙走在他身後,二人捧著高出一頭的胡維蘭下到二樓,胡維蘭最不願意看到也最不願意遇到的事兒出現了,好像他從走出杜伊沙家門開始就隱隱有了一種預感,知道會出現一些他不想讓它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