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的木桌上月光清淺,阿赫瑪托娃詩集和胡維蘭詩集相映成趣,隻是正中的戰爭與和平不見了蹤影,已是淩晨四點鐘,胡維蘭滿打滿算還有三個小時的覺好睡,他疲憊地躺在那張深紅色木床上,僅在這三個小時之間,他又做了一個夢。
這是一個奇特的夢,夢中是一座又寬又大的看台,卻莫名被籠罩著聖光之中,一瞬間胡維蘭也覺得自己估計真是喝醉了,夢到了自己心中的天堂。博爾赫斯認為天堂是圖書館,這個當然是無稽之談,因為胡維蘭是個真讀書的人,真讀書的人知道書沒那麼神聖,也不會真的喜歡書。胡維蘭的天堂是個高峻的看台,好像上帝給了胡維蘭一種暫代管理的權利,讓胡維蘭透過雲霧觀看著下麵的芸芸眾生,將他們的每一念都查看得清清楚楚,因為胡維蘭記得站在上麵的感覺很獨特,很輕盈,思維敏捷無比。一隻彩色的大鳥飛來停在他的肩膀上,長長的尾羽劃過天際,給他銜來了一顆珍珠,鳥兒張開巨大的翅膀遠去,胡維蘭抬頭看著它所留的痕跡,那顆珍珠在手裡的觸感是那麼真實,白光柔柔的,燦爛皎潔,好像上帝特地派它來賜給讀書人胡維蘭一張複活的入場券,好像這個看台是讀書人專區,而不知道怎麼搞的,讀書人想進天堂是如此地艱難,整棟看台甚至沒有托爾斯泰和博爾赫斯,隻有胡維蘭。胡維蘭卻不知為何沒有要那張入場券,他對上帝棄如敝履,他拚命揮舞著那顆珍珠,希望那隻彩鳳凰能回來,來拿回它的東西,夢到這裡戛然而止,胡維蘭坐起身來走到鏡子邊觀看著,鏡中倒轉的時鐘告訴他此時是早上六點半,他隻睡了兩個小時,鏡中他的臉容淡淡發青,也變得像莫斯科街頭蒼白抑鬱的東歐青年一樣陰沉,他拍拍自己的臉和下巴,以告訴自己振作精神。
驅車來到辦公大樓,路上經過莫斯科大學那個高大的主棟建築,那根直插雲霄的頂針讓胡維蘭看著難受,好像知識成了一種詛咒,或者一種不義之財,得的越多,欠得越多。
胡維蘭敲完了字,照樣印出來遞給謝柳娜,謝柳娜今天穿著一件針織花毛衣,把她襯得更加短短胖胖。她照樣接過來,這回對胡維蘭的文字水平有了足夠的信心,直接坐在那張沙發上飛速看起來,一張張紙頁在她的手裡飛舞,點閱了一遍沒有任何錯誤,她走過來,將其還給胡維蘭。
“胡先生,寫得很好,整整二十張看下來,一點點語法錯誤都沒有,一點點都沒有,用詞也精準,就像您是個土生土長的莫斯科男人一樣,您是不是沒睡好,怎麼眼睛青青的,眼睛下麵這個位置。我奶奶說這個時候應該吃一些奶酪煎餅,小時候每次沒睡好她就給我做那個,她做的又膩又厚,我吃了更睡不著覺。”
“不是,沒什麼事”
胡維蘭擺擺手,這個時候好像胡維蘭的嘴也覺得謝柳娜說對了似的,難以抑製地打了個哈欠,他趕忙伸出手去捂了捂,謝柳娜一看就笑了。
“胡先生,要麼下次我給您帶點果茶,花茶也可以,我喜歡洋甘菊”
胡維蘭繼續擺手拒絕,又說謝謝,女人轉身坐回那張沙發裡
“太太,哦不,我又忘了您還未婚,謝柳娜小姐,昨天去杜伊沙那裡怎麼樣”
謝柳娜露出了一種就在等胡維蘭問這個問題的表情,好像她從今天走進這間辦公室的門開始,就在等待這個時刻,她拍了拍胸口,憂愁地說
“您都不知道有多難對付,您都不知道,哦,我的天啊,他住在一個破房子裡,破得要命,去年他因寫作新書《安舍那》而產生了一丁點名氣,我以為他會至少給自己收拾一下地方,您都不知道,胡先生,您都不知道,他住的房間在頂樓,是個不規則的長條形,有一個角斜刺出去,房東給他改裝成了半麵陽台,家裡堆得滿屋都是書稿紙,寫了這麼多年,寫了這麼多張,還捂著不給人看,裡麵有一篇寫他臆想中的中國公主的詩歌,他給她起名叫拉尼婭,他把那一冊詩歌像聖龕一樣裝在玻璃盒子裡放在櫃子上,我要打開看他立刻就大聲嚎叫說不許看,不能讓我的拉尼婭死了,我就隻好作罷,按照編輯部的要求來看他寫的新稿子,他拿出一個布籃子來,裡麵有麵包和果醬,問我要不要吃,他說喜歡吃無花果醬,喜歡吃甜食,牙都吃壞了一顆也戒不掉。我說不要,他又問起我有什麼夢想來,我說我都四十八歲了已經沒有夢想了,他立刻就笑起來說你絕對有,你看起來就是一個夢想未完成的老處女的樣子,我氣的要走,他立刻攔在我麵前說彆生氣,我才坐下繼續給他看稿子,他又問了一遍我就說了,其實我也想當作家,從很小的時候。他立刻拍著桌子大聲笑著對我說世界上沒有寫得出好東西的女作家,沒有,全部都是無病呻吟,除了法國女作家喬治桑,他又拍起桌子來說隻有喬治桑隻有喬治桑,我不喜歡看喬治桑的書,但也隻能附和他說好的,再也不提我的夢想了,他卻沒有忘記,又開始不停地冷嘲熱諷我想當作家的事,我看完稿子對他說先生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他才停下嘴。我說您至少拿點稿費請個人來打掃一下衛生,他說不行這樣會影響他對拉尼婭的熱忱和靈感,我心想就算不打掃房間他也寫不出什麼好東西來,但我沒說出口,跟他問了好就走了。 ”
胡維蘭看著桌麵笑起來,他不停地笑,發出輕微的格格聲,他伸出手彈了一下麵前那一束寫好的紙,謝柳娜又憂愁起來。
“他寫的東西,哦真是沒法子看,裡麵的人物像結巴狗一樣,動不動就說胡話,還有各種自創的語言和黑話,他說他要挑戰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自創一門誰也聽不懂的語言,自創一本誰也看不懂的書,至少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要寫出來至少一本傳世之作。我說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因為我現在看著你寫的東西實在覺得不夠通暢,閱讀都成問題,他話都沒答就說走吧走吧不要影響我和我的拉尼婭。哎,我後天還得再去一次,真是受不了。”
“胡先生,不提這個了,您怎麼還不結婚,您那麼英俊,您家鄉有沒有人在等您?”
謝柳娜突然露出了那種老婦人打毛衣時才會出現的閒適神情,雙手擺弄著包裡的東西,頭也不抬地問,她已經完全把胡維蘭當成了朋友。
“有,等我離開俄羅斯回去就差不多了,我父母也總會打電話給我說這事”
胡維蘭想了一下,還是如實回答
“哦,中國人,總是這樣聽爸爸媽媽的話,其實我們對你的國家了解很少,知道你們會聽從爸爸媽媽的命令,讓乾什麼就乾什麼,一輪一輪像台永動機,活力無限。而我們就不是這樣,如果愛上誰,就是八十歲的老翁也寧願為他跳河而死,要麼抑鬱而終,當然了隨著時間的流逝和現代生活的到來我們連這個也沒有了,完全成了一個虛無主義的地方,c’est la vie.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是一個沒有活力的國家。”
胡維蘭還是那樣笑著,謝柳娜又開始講起奶奶和奶酪煎餅的事兒來,又說奶奶做的各種飯食,他都一一認真聽著,謝柳娜忽然注意到他的神態好像跑出了九霄雲外,跑到了非常非常遠的地方,好像在有一點點感慨什麼,很久之後才說
“您知不知道索尼婭,sonja,就是那位著名的文學形象,殺人犯的女朋友,一個聖潔的妓女”
胡維蘭突然問,甚至按掉了手機裡突然響起的一個電話,謝柳娜當然知道,如數家珍地開始進行文學評論,評論專業簡潔,點麵切入,角度獨特,有哈羅德布魯姆的風格。胡維蘭坐在辦公桌後麵,邊聽邊點頭,對答如流。好像回到大學時代,老師布置下來一本大部頭的書要求一周讀完,全班都束手無策,隻有胡維蘭能交上差,而且印象精準,連書裡的原字句都分毫不差,好像彆人的腦子隻是錄音筆,而他的腦子卻是傳真機。
謝柳娜介紹起俄國民間聖母像崇拜的習俗來,受苦受難的女子就像中國人崇拜觀世音菩薩一般,寄托了人類的痛苦和哀愁,又說她代表智慧,智慧是永恒的,胡維蘭有些時候聽不太懂,但是他聽得很認真,沒有反駁。
路過那根水泥橋石柱的旁邊,他這才仔細注意兩邊的櫥窗,原來這裡有很多藤編工藝品店,方方的玻璃下麵是藤編的小鳥小鹿之類的新奇小玩意。擺成一個動物世界的樣子,裡麵還做了一個假太陽,非常溫馨的櫥窗。
胡維蘭扭轉方向盤,掉頭走了,儘量讓自己忘記昨天在這條街上的狼狽,好像那真的是個夢,或者一場幻覺。其實胡維蘭喜歡看櫥窗,從大學的時候就喜歡看,但是北京那時沒有太多這樣的大玻璃櫥窗,胡維蘭喜歡獨特的擺設,尤其是商店主人費心設計的擺設樣式,每次看到總感覺有種奇特的喜悅和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