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官一般都會法文,但使用法文工作不算是一件輕鬆的事,因為它的讀音和拚寫雖然很規律,但是變格很多,每當有一段時間不使用它書寫,就會生疏起來,說法語的人說起話來更是打槍一般地快,容易把人聽迷糊。但胡維蘭也像俄羅斯人一樣喜歡法語,勝過喜歡其他的歐洲語言,喜歡這門語言遣詞造句的精髓和格調,好像精挑細選過的英語,刪掉了那些冗長俗硬的日耳曼單詞,隻留下來那些有品味的吉光片羽,而且合轍合調,韻味整潔。他敲完今天這份文件的最後一個字,這個字是活著,看著那個vivant,電腦屏幕上的六個字跡,六個字母的排列組合,胡維蘭的心裡一陣一陣地不好受,好像一整天裡他並不隻是在工作,一部分的心思還在想彆的什麼事情,尤其是那個水泥橋,那個水泥柱,不停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胡維蘭開車拐上伊林卡大街附近那條路,兩旁的禮品店淒清蕭索,他想起來是要過一個東正教節日,人都關店回家了,他卻沒有回住處的意思,還是把車停在橋邊漫無目的地等著,遠方那個不知名的教堂的洋蔥頭尖頂矗立在天際,金光閃閃地炫耀它的莊重。今天沒有帶雪納瑞散步的女人,街邊也積攢了一些落葉沒有人掃,離離落落堆在路燈杆下麵。過了很久,胡維蘭又開車拐走,一路上沒來由地想起李奧嘉要找媽的事兒來。
俄國女孩子很漂亮,他總覺得和歐洲白人有點不一樣,從李奧嘉的長相就能看出來,更加蒼白秀美,而且情感充沛,胡維蘭剛來工作那會兒住在郊區,鄰居家住了一個嬌小姐,名叫瓦爾娜,這都已經什麼年代了,看了一本感傷主義的法文小說竟仍然日夜哭泣憔悴,險些命懸一線。她們家的保姆是個法國老婦人,一邊照顧她一邊給胡維蘭如數家珍地講瓦爾娜小姐成長路上的百種故事,說到動情處把手機放回兜裡,拍著胸口解悶氣一般地說“la russe! la russe!” 意為俄國人!俄國人!感慨著俄羅斯的多情,的確如此,有時候在街上看到醉醺醺的男人,也像於凰的男人那樣留個大胡子,紅著臉拿著手機大聲喊著正義俄國,好像宣布自己喝了酒就要立刻去舍生取義一般,胡維蘭搖搖頭,開車回到了住處。這是一棟三層公寓,他住第三層,因為沒有空閒時間,就約了人來打掃衛生,老太太每周來兩次,剩下的時候他自己收拾。
拉開透明浴簾,胡維蘭走進這個淺綠色的浴缸,細小的頭發微微堵住了濾網,水漫過了他的腳麵,他卻絲毫感覺不到一樣,什麼都沒有做,也沒有彎腰去清理,直到水聲停止,他躺回了床上。
這是一張深紅色木床,正放在窗戶邊,夜裡窗外的樹影斜斜地從窗欞打在床單上,胡維蘭翻了幾個身,再也睡不著覺,直愣愣地看著麵前的卷草壁紙,壁紙有一個角被上一任租客撕破了,又被打掃衛生的阿姨用膠帶補好,此時就是勉為其難地蓋在牆邊那個直角上。他坐回桌前打開一本書,列夫托爾斯泰伯爵的作品戰爭與和平,隻不過他的這本是從單位拿的,封麵也不是讓皮埃爾風霜蕭索的背影,而是精裝的紅色硬皮,胡維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非拿這本厚書回來看不可,可能是逼迫自己熟悉通曉俄文,畢竟他可以這樣告訴自己,列夫托爾斯泰伯爵是一位真正的上流社會曆史學家,從遣詞到造句都無可挑剔,看看他的文字經典可以幫助自己提升俄文水平。胡維蘭翻了兩頁,再也翻不下去,月光灑在書的封麵上,他看著看著突然想,這本大部頭名著的成功未必是一件好事,因為它可能壟斷了世界上其他的人對這個國家的印象,多少造成了一種尷尬的局麵,當人們看完了戰爭與和平因仰慕而滿懷欣喜來到俄國,卻發現俄國人和這本書裡描述的一點都不一樣,難免會對這種貨不對版感到失望。其實所有的書都不是一件好事,因為這實在是矯揉造作的藝術,人一旦發現它的作者思維有超出這個書的部分,和書裡主角的真善美形象往往一點都不一樣時,也難免產生這種貨不對版的失望。漆光閃閃,硬皮書靜靜地躺在木桌上的角落,左邊是胡維蘭愛看的阿赫瑪托娃詩歌集,都已經被他翻爛了。右邊是一本薄薄的牛皮紙冊子,是他自己寫的無意義的詩。
莫斯科的夜晚降臨,胡維蘭沉沉地睡去了,月影婆娑,於凰的聲音又出現在他的眼前,好像她像刀鋒一樣的冷,像夜霧一樣的謎,那麼肮臟,又那麼純潔,她要報複世界,人也無話可說,因為生死掌握在她的嘴裡。沒有人可以擁有她,你向左走,她就向右走,卻能讓人,哪怕是死去的人,仍然持續不斷地夢見她。
於凰說,胡維蘭,這隻是書本上的知識而已,你是一個小偷,我也是一個小偷,胡維蘭看著她那時的眼角眼尾,飛揚地飄散著,心想是的,但你不能說出來。於凰總是這樣,當她聽到彆人說了什麼話,立刻露出一種把那個人給看穿了的表情,說出一些讓人心驚的話來,好像人是一個謊,而她的眼睛是一種測謊儀,讓人無處遁形。每當胡維蘭展示自己的知識,或者告訴她怎樣背誦練習法文時態,於凰就會笑一笑,說維蘭,這真的是你心裡在想的東西嗎,我看不是的,你心裡在想的是你們看我多了不起,我費了好半天勁才背下來這些我根本不感興趣的東西,雖然我根本不會做任何損傷我利益的事,我還是會把話說得非常好聽,就是為了讓你們都得聽我的,你們要是不聽我的,我不就白學了,當然生氣,但是我還是得裝出謙遜的樣子,說都是巧合和天資而已。她的那兩張紅色嘴唇一開一閉,講出來胡維蘭內心的隱秘,那時他就牢牢地盯住她的嘴巴不說話,陽光灑在空教室裡,他不得不點了點頭,胡維蘭站在比她高兩三個台階的地方,突然莫名地笑了,為她那種小女孩生氣的樣子,好像一瞬間不是她看穿了他,而是胡維蘭終於看穿了於凰,一霎那揭穿了她的老底,知道了她不是一個審問者,就是一個讓誰給氣到了的小女孩而已,雖然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誰氣到了她,應該不是自己。於凰一見他的神色,也讀出來了他的意思,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又得維持那種目空一切看穿一切的樣子,一米七八的瘦高個子,突然變得像一個沒有麵具保護的孩子一樣,教室空空蕩蕩,淺棕色木板桌一片片鋪在階梯上,四圍安靜非常。
其實她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也知道自己說話氣人的資本在哪裡,因為她的嘴非常好,胡維蘭一直記得,她的嘴非常非常好,當他走近時,她變得像一個小孩那樣驚慌,當他低下頭,她變得像一個小孩那樣閃躲,而當他吻上她時,就是那一瞬間,他心裡已經知道自己贏了她,完全將她的心思掌握在了自己的手裡。人就像一層薄薄的彩繪玻璃,雖然外麵看著精美唬人,可如果你帶著懷疑走近,又走近,看見那麵玻璃後麵拿著彩筆虛張聲勢的小孩,你就會知道她沒有那麼可怕,這個漂亮的人隻是一個孤獨的個體。胡維蘭過了一會兒才放開她,卻還是維持將她困在門後的姿勢,他抬起頭,微微張嘴,以非常非常小的幅度,無聲地做了一個啊的口勢,示意她把嘴張開,於凰的脖頸還維持著被他握著的姿勢,連同頭發被他的手握在腦後,她閉住嘴不答應,也不看他,唇角因為用力而微微地努了一下,淡淡的痕跡,又很快消失,胡維蘭沒有了耐心,直接伸出手去將她的下巴抬了一下又握開,沒有給她更多的機會反抗就吻了上去,那時她想要擺脫,輕輕地嗯了一聲,反應得像一個小女孩一樣束手無策,好像那個才華出眾品味非凡的於凰隻是她化上的眾多麵具中的一個,雖然現在胡維蘭回憶起來也不能確定那個小女孩是不是她戴上的另一個。兩張麵具輪轉,她輕輕地喘著氣,喉嚨微微下咽,也不看他,隻是平視著他的肩頭,臉上不知是因為慌亂還是因為日光而慢慢地紅起來,那張瘦瘦長長的女孩臉上竟然也能出現一絲憨厚的神情,嘴角抿緊微微向下,什麼話也不說就要胡維蘭讓一讓,自己要開門離開。胡維蘭卻沒有聽她的話,這一次他完全對她掌控於心,手臂靠緊將她鎖住就再次吻住她,於凰沒有抵抗,任由他圈著捧著,也任由他在那扇門後長久地吻著她低聲說笑話。
後來於凰再也不說任何話反駁他了,每次胡維蘭看書,於凰就安靜地坐在圖書館旁邊的木椅子上和他看一樣的書,他看哪本她就看哪本,他看哪頁她就看哪頁,但是胡維蘭比於凰聰明,看的速度比於凰快,很快頁碼超出她很久,於凰拿著書走路的樣子也很特彆,她穿一件短袖連衣裙,長長的胳膊閒適地交疊著,把一本書帶在胸前,手臂的餘量竟然還能輕鬆地搭在自己的雙肘之間,下巴輕收,嘴唇細微地抿著,眼光冷淡地看向一側,輕飄飄地走過來。每當胡維蘭走在傍晚的校園裡,於凰走在他身邊,夜風和路燈下女孩的麵容總是有一種掩藏了什麼似的哀愁,雖然他們在黑暗中親吻時也一樣快樂。他的手擁上於凰時總是讓她變得很懵懂,好像不知道怎麼表現,也不知道怎麼辦。
於凰走過來,長長的胳膊把書放下,看著那本書輕輕地怔住了一下,說拿錯書了,本來拿的是語法書,胡維蘭也湊過去看,是本大部頭小說,講一個窮大學生殺人案,這個他也看過,對這本書最大的印象是這個作家好像永遠不能把人物所居住的房子描繪清楚,從第一頁看到第六百頁他仍然不能想象男主角那間破舊的出租屋具體是什麼樣子。於凰說她很喜歡看這本書,喜歡裡麵純潔的妓女,女主角索尼婭。她說這是她心目中的美神,尤其是索尼婭情願陪伴殺人犯男主角去到流放地的一幕讓她的純潔無與倫比,於凰相信這也是這個作者心目中的美神,因為她覺得這個罹患精神病的作家雖然寫出來了一本又一本挑戰人類邪惡極限的書籍,但他的心卻在一生中若有若無地最像索尼婭,好像索尼婭是個幽靈,貫穿他的一生給了他無形的影響。因此於凰鄭重地告訴胡維蘭,如果以後人家問起來,她就說她的俄文名字叫索尼婭,或者索菲亞,意思是智慧。胡維蘭擺擺手說那多不吉利,不能叫這個,而且你不是俄國人,不要非去湊他們的名字,直接叫自己的拚音名字就可以,於凰笑了笑又站起來,把書換回正確的那本俄語語法厚書,沒有回答。
夏季,在那家學校門口的酒吧廳,於凰小口地喝著橙汁,詢問著說起想去巴黎來,想從家人所安排的枯燥富貴生活裡逃跑到巴黎去,因為她最喜歡巴黎,課本上的插畫裡麵巴黎那個塔最漂亮,比德國的青銅市政府大門和英國的磚瓦開窗戶大橋都漂亮得多。胡維蘭說雖然他從來沒有回過出生地,但他一直覺得那隻是一個普通地名,可以和任何一座城市等價替換,不一定真的有那一幫咬文嚼字的法國文人墨客所歌頌的那麼稀奇。於凰說到巴黎眼睛亮亮的,就像打開了一隻竹籃子,裡麵塞滿了她珍藏的有關這座城市的瑣事和逸聞,好像不知道巴黎這個地名為什麼給她那麼大的期待。胡維蘭耐心地聽完,提出要帶於凰去見父母,她愣了一下馬上說不行,她還沒有準備好,要再等一等才可以,她把那個等一等說得特彆低聲,特彆羞澀,好像嚴謹的家教讓她不好意思做這件事。約好的幾個同學這時候也來了,點了酒喝,於凰從來不喝酒,她說自己酒精過敏,胡維蘭想,這個可能也不是真的,因為喝酒應該是她這一行的一項基本素質。
生活之樂電視劇的出品人叫做周東南,胡維蘭不是有意要記住或者留意的,實在是他太明顯,片頭曲響起時除了於凰穿著高跟鞋走在馬路上的側影就是碩大的幾個大字,於凰父親顫顫巍巍的那個男人姓周的聲音就在他的耳邊,實在不能讓他猜不到,周東南這三個字讓他仔細檢索了從小到大自己見過的老板們,沒有確切的記憶,這三個字不能不讓人引起於凰十四歲到二十二歲這段時間之間會發生什麼的聯想,他關掉電視,父母來問,他在電視前徘徊了幾步,從此也就不再關注了。偶爾他想起這事來,在電腦上搜索了一下,上麵顯示是某地產公司老板,新晉旺市樓盤如何如何雲雲,胡維蘭很快關掉網頁,什麼話也不說,直到他將這片記憶徹底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