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樂 於凰比胡維蘭小一級,每……(1 / 1)

莫斯科沉沉睡去 湯問典 7595 字 12個月前

於凰比胡維蘭小一級,每每胡維蘭去她上課的教室找她,班裡女同學就看著他竊竊私語,於凰則一手捧著書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寫著什麼,必須得是世界名著,於凰寫西裡爾字母也熟練,手指絕對不會被俄文字母的彎線曲折所影響,非常漂亮流暢的字跡。女同學討論娛樂新聞,她也從不參加,不知道是不感興趣,還是為了維護自己的矜持,總之她那個形象立在那裡不同尋常,讓人不敢擁有,不敢親近。胡維蘭抱著於凰的時候她總是會定住一下,好像自己跟自己鬨彆扭,接受了什麼不能接受的東西,接著才放鬆下來,親一親他的下巴,又點水一般吻一吻他的嘴角。其實胡維蘭能感受到,當他抱著於凰的時候,總是會想她有可能在偽裝什麼,但是他沒直說,因為他自己也在或多或少地偽裝一個溫和得體的知識分子形象,具體是為了什麼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可能於凰說得對,人不能誇,人不禁誇,如果胡維蘭沒有一路被人誇讚,他可能也不會那麼用功聰明,彆人的嘴在胡維蘭成長過程中發揮了什麼樣的作用他自己雖然也不清楚,但彆人一誇,就得不自覺地維持一個這樣的形象出來,比如此時此刻,就絕對不能跟於凰說我覺得你有點假我覺得你這樣有點虛偽。

胡維蘭大四的時候,學校裡來了一個農民模樣的老人要找於凰,於凰出去報社實習了,不在學校,老伯伯就托同學找到了她的男朋友胡維蘭,胡維蘭和老伯交談了幾句,三天後就和於凰分手了。

事情是這樣的,胡維蘭正在寫字,同學帶著老伯進來教室,老人支支吾吾想開口說點什麼,胡維蘭以為他是人生地不熟剛剛見麵認生害怕自己,就走過飲水機給老伯倒了一杯茶,老伯卻不喝,隻一心要找於凰,胡維蘭就說自己是於凰的男朋友,今天她和同學去外麵報社實習了,老伯一聽他是男朋友,立刻露出了一種隱秘的表情對他說,於凰人如其名,真的是金絲雀。

原來於凰並沒有富裕的出身和嚴格的家教,那位謊稱的父親在把十四歲的她從農村帶到城市以後又給了她優渥的生存環境,把她養在身邊。於凰從一個細弱的農村女孩逐漸變得美麗無比,竟然又聰明機敏,提出想要念大學,這個男人不得不說是疼愛她的,又給她聯絡內部上大學的機會,對外就說是以特招生的方式。胡維蘭心裡一驚,忙問老伯你是她的誰,老伯笑了笑說是於凰的親生父親。

“你說我這個爸當的好不好,當年她去到城市走親戚,那個男人走在路上一下子就看上她了,她回來就跟我說要去跟著他,我怎麼能答應,把她關住家裡哪兒都不讓去,她絕食不肯吃飯,又說以後和我沒有關係了,我這才不得不把她放走,哎,於凰從小就這樣怪,脾氣倔得很,誰說也不聽,人家鄰居問起來,我也不好說真話,隻能編說她去城裡讀寄宿學校了,後來不知道了,上大學之後跟他還有沒有也不知道了。”

“她跟你談朋友,沒氣著你吧,她從小就是這樣,人給她問個好話,她專揀難聽的話說,專揀能氣住你的話說,好像她想試試你似的,哎,那個男的姓周,年紀大她好幾輪,我就知道這麼多了,我替她對不起你,不知道為什麼她要跟你談朋友,那男的不一定知道,我以為她本來應該有自知之明的”

老人拍手在胡維蘭肩膀上,剛拍了一下,看見了自己的手臟,又看胡維蘭的襯衣整潔,就把手縮回去了

“我知道了,彆哭,伯伯喝水,我回頭跟她說”

“於凰從小其實愛麵子,但是她不會承認的,小時候就是最煩我去她學校,最煩看見我,最煩我給她丟人,她特聰明,特彆不喜歡窮丟人的事,我有這麼個女兒,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總覺得對不起她,幸運的是老天把她生的好,不幸的老天把她生給我”

胡維蘭一邊給於父倒水,一邊拍著他的背順氣,聽到這兒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於凰在他之前沒有男朋友,為什麼於凰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也常常心不在焉的樣子。他送走老人,空蕩的教室寂靜無聲,胡維蘭的心裡反複出現那個水池香皂和於凰飄然離去的矜持側影,當他把她抱在懷裡順著她烏黑的的頭發,那時她表現得像一個無懈可擊的大家閨秀,甚至像一個從電視上學過來的大家閨秀那樣標準,其實有些太過於標準了,讓人多少懷疑她是從哪裡專門訓練過而表現成這樣的,他卻沒有懷疑。他把自己關在教室裡兩天兩夜,思索再三還是提了分手。第三天於凰實習回來了,找到了他,在夜風拂麵的樹下,無月的夜沙沙作響,於凰當麵而站,胡維蘭神色凝重非常

“我怎麼都沒有想到你會是這樣,於凰,這怎麼能讓我接受,你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甚至早在你還小的時候就…瞞著不說,裝的樣子這麼好,我都看不懂你,怪不得每次跟你說話你都陰陽怪氣,你撒謊了當然心虛,你爸爸告訴我他姓周,是吧,也是他送你進大學的”

於凰的表情難堪起來,她的頭發在夜空下飄飛

“維蘭,我以為你和彆人不一樣,我以為你不是這樣的,我以為你能…我還能怎麼說,我當然要編一個好理由出來,我進了學校,同學都是這麼體麵,我當然要表演一個出來。”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知道有誰能接受嗎,你真的不覺得羞愧嗎,走吧,你回去吧”

於凰聞之則淚流滿麵,手裡攥著那枚翅膀項鏈撒都不撒手,說維蘭,彆走,這個是那天我們見到時我戴的項鏈。

回憶戛然而止,莫斯科街頭仍然寒冷,有一個女人帶著一隻小狗走過大橋,湊近了才看見是雪納瑞,銀灰色的一團,小狗走過去又伸出四爪跑回,脖圈叮咚作響,低下頭朝胡維蘭的褲腳嗅了嗅,又朝胡維蘭的襪子嗅了嗅,又朝胡維蘭的皮鞋嗅了嗅,直到主人回來說了個抱歉,那狗才終於讓主人給牽著脖子領走。於凰的背影已經被那個男人拖著遠去,兩個高條形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胡維蘭卻沒有走上前,大街兩旁建築的青銅尖頂散發出冰冷的氣息,他冷淡地站了一會兒,又轉身離開了。

第二天胡維蘭走向辦公室,同事常采走過來,給了他一個電話,原來是李奧嘉來莫斯科出差了,後天飛機落地,約他見麵,第二天上午他開車給奧嘉買禮物,沒留意逡巡之間又路過同一條街道,在同樣的地方看到了那個男人,透過胡維蘭的擋風玻璃看出去,那個人還是一樣的表情,大吼大叫著說索涅,你怎麼還不跟上來,怎麼還不跟上來。男人個子高大,邁步走得太快,後麵高瘦的於凰小步走近緊跟,她還是圍著那件破破爛爛的綠圍巾,雙手插在兜裡,細長細長的一條,神色平靜。

胡維蘭停車買紀念品,店員包裝的時候問要什麼顏色的襯紙他看也沒看就說隨便,不知道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轉眼就來到第二天上午。和李奧嘉在餐廳見麵,一畢業已經闊彆近七年,交談之間也差不多把對方測了個透,誰高誰低心下估算清楚。李奧嘉事業剛有起色前途未定,胡維蘭仕途順利暫勝一籌。李奧嘉比大學的時候成熟多了,他的臉上也因為時間有了英俊的折紋,鼻子上的鷹鉤在花枝吊燈下閃閃發亮,深金色發絲熠熠生輝,二人較量完畢分出上下,各自拿起勺子吃起冷湯來,李奧嘉手裡拿著一柄俄國人喜歡用的紅色漆木花勺子在冷湯裡攪了攪,卻一口都沒吃。

“維蘭,你說奇怪不奇怪,當時上大學的時候,誰給我說再多難聽的話,讓我覺得顏麵受損,我就更加謙恭殷勤,現在有點人被我管著了,誰再說我一句,也無傷我什麼,可是就是生氣。我看誰還敢說我,我看誰還嘴賤,誰敢說我,我就讓誰不痛快。”

“奧嘉,你已經很好了,不用跟他們計較什麼,莫斯科怎麼樣,街上有沒有看見長得像你媽媽的女人”

李奧嘉看著胡維蘭在燈光下淡淡的笑容,他的眼眸一笑起來就微微下垂,發絲黑黑的,眼角有非常細的紋路,他真的很適合做個知識分子,李奧嘉想,因為他總是這樣溫和的神態,乾乾淨淨,好像他不能理解彆人的失態和痛苦,好像他在替人感慨什麼似的。

“沒有,我都沒見過她,我怎麼能知道,當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她遊過來,天寒地凍的時候就拋下我爹回俄羅斯來了,我爹甚至懷疑她是從冰麵上走回去的。我來到這兒一看,也沒什麼好的,到處像三線城市,滿大街女人我看就兩個樣子,要麼老要麼年輕,要麼高要麼矮,要麼胖要麼瘦,除非我能找著一個又胖又瘦又高又矮的女人,而且這個女人還必須叫奧爾嘉,否則我不能打包票她一定像我媽。維蘭,你都在這兒五年了,過完這個年該調回北京了吧,明年北京奧運會,到時候咱們再聚,你肯定仕途通達”

胡維蘭聽到了,那種溫和的笑意更明顯,他伸出左手,按了按桌子上的鈴

“叫奧爾嘉的女人我見過很多,從高的到矮的都有,沒有看到長得像你的”

“後來,我有一天在辦公室裡就想啊想啊,想也想不通,為什麼當年你和於凰那麼快就分手了,同學都在說,胡維蘭特彆絕情,突然把於凰給甩了,我想我跟維蘭呆了那麼長時間,他雖然有點虛偽,也不該做得這麼明顯吧,至少也得給自己編一點體麵的理由,這才是胡維蘭的風格。於凰從那以後就不見了,她消失了好久,大四沒有上學,畢業也沒來照相,最後領個畢業證就走了,不過聽說她家裡也給她安排了很好的去處。”

“不提這個了,維蘭,你來莫斯科這麼久了,莫斯科生活好不好,你家裡父母沒有給你安排妥當婚事麼,怎麼咱倆相見,這麼多年過去結果咱倆都沒有結婚,我沒有結婚還好說,因為我想多玩幾年,你沒有結婚那就說不過去了,家裡人不給你安排個門當戶對的小姐,不合理。”

胡維蘭看著窗外,酒店給奧嘉派的車就停在路邊的樹下,商務車車尾的燈邊有一道長長的紅線

“有幾個,但是沒有到結婚的程度”

李奧嘉按著桌子湊近,神色疑惑

“難道為了於凰,當年到底怎麼了”

“不是為了這個,也沒有怎麼”

兩人不再說了,胡維蘭按鈴按來的服務生走過來了,李奧嘉又給服務生吩咐送酒過來,大廳裡金碧輝煌,穿白衣服的侍者在金色桌台邊隨意地穿行。胡維蘭脫掉外套,隻穿著一件黑色襯衫,雙肘支在桌子上,雙手握在麵前想著什麼,服務員拿來了酒,又拿來一碟俄國人稱為梅維克的千層蛋糕,兩人卻誰都沒有動,誰都沒有喝,李奧嘉看著胡維蘭的表情心裡已經知道他準備說話,而且是準備說一點讓他難受的話,說一點讓他意外的話。

“我前幾天看見於凰了,在伊林卡大街附近,你剛來不知道位置,一個水泥大橋邊,我也沒想到我會看見她,真沒想到,還有一個男人,應該是她丈夫,特彆高大,比我還高,比我壯得多,滿臉胡須,從那條街的角落走出來,然後他把於凰也扯出來了,兩個人吵架,吵一磅熏魚的事兒,然後他們走了,我一直站在那個橋邊的水泥柱旁邊看著,也是下班湊巧”

李奧嘉伸手切開那個千層蛋糕,聽到這裡也不動了

“我就知道,胡維蘭,我就知道,這事兒有蹊蹺,從當年你分手開始,後來又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分手,我聽說後來於凰家裡安排她去演電影了,怎麼她又跑到這兒來了。”

胡維蘭想了一小會兒之後又把外套穿回來了,手也不再放在桌子上,而是伸手整理自己的外套衣角

“奧嘉,我這樣說吧,她說的父親是假的,因為快畢業的時候她的親生父親來學校找她,正好她去實習沒找到,就來找我了,她說的父親那其實是她…她從小就跟那個老板了,她爸爸說老板點她,她就得去…後來我也知道她去拍電視了,我也沒有再聯係過她”

“我天哪,我的天哪”

李奧嘉的手都把那個梅維克蛋糕給碰歪了

“我的天哪,那她裝得也太好了吧,天天走路像仙鶴似的,說話也飄飄蕩蕩的,學習也好,問起來就說是家教好,家裡管得嚴,家裡是正經人,我的天哪那你也,她明知道自己身份為什麼還要跟你談戀愛,維蘭,她把你給瞞了?瞞了得有兩年吧”

胡維蘭低頭看著盤子,也沒有拿叉子,又抬起頭,還是那種思考的神色

“是的,我不知道當時她為什麼不接受從前男同學的追求,也不知道為什麼接受我的,因為你知道她看起來很冷漠,而且很會挑彆人的刺,好像任何人都不能讓她滿意,我當時也多少是因為覺得她特彆才追的她”

胡維蘭和李奧嘉麵對麵坐在吊燈下,沒有說話卻不約而同地在腦子裡想起了畢業兩年後於凰拍攝的那個廣告,那時李奧嘉正在電器市場乾個體戶倒賣液晶電視,而胡維蘭正在準備去莫斯科工作的資料事項,於凰的聲音響起,二人同時向電視上看去,她的脖子上戴了一個輕巧的黑色細頸圈,穿著一件開了兩顆扣子的白襯衫,手捧一瓶礦泉水向前伸去,頭發隨風飛揚,畫麵清新整潔。不久電視放映訪談節目,采訪演藝新星於凰小姐,說她在新加坡舉辦的萌芽杯某新秀模特大賽中一鳴驚人,被評委特彆賞識,榮獲第二名出道,剛剛拍攝好的電視劇《生活之樂》正準備於本台放映,於凰用她纖細的手臂接過話筒羞澀地感謝評委說自己也沒想到,本來隻是陪朋友去參加海選,碰巧朋友生病,本來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結果發現自己非常享受這個過程,狀態越來越好雲雲,屏幕上的光點組成了於凰顧盼的笑臉,李奧嘉想原來這就是於凰說的家裡給安排的好去處,屏幕上的光點也組成了於凰飄渺的聲音,胡維蘭想這套辦法和這套說辭確實可以,於凰也確實是這塊料,說出謊來麵不改色心不跳。胡維蘭在電視前站了一會兒,走過去給家裡保姆說過兩個月之後要走,記得疊兩套西服放行李箱,到時候再準備熨怕晚,就關掉了電視。

胡維蘭從北京走的時候,電視劇生活之樂正在熱映,領銜主演隻有一位眾星捧月的女主角,於凰當然不會演老媽子或者苦媳婦,而是飾演一位擅長跳舞的都市白領,對著鏡頭換著舞鞋,輕歎一聲抒發著她的憂傷和哀愁,三個男配角正在送花送酒送戒指想方設法地追上討好於凰,卻都不合她的心意,因為她的心中早已有所屬,那就是比她大很多的一位先生,雖然那人不姓周。胡維蘭站著看了一集又把電視關上了,多少有些諷刺地想難怪於凰脾氣差怕人說壞話,拍電視劇都受不了演配角,非要演自己編的自己樂意看的劇情。

於凰後來又拍了一部電視劇,這個胡維蘭不知道,李奧嘉知道,因為那時候胡維蘭已經去莫斯科了。這是部清宮戲,於凰還是演女主角,是位大格格,這部戲就叫大格格。其實她的長相不太配那個戲,個子也太高,李奧嘉後來見多了世上的人以後常常這樣想,因為於凰的高挑身量和飛揚眼目總給他一種葡萄牙女人的感覺,好像她臉部的骨骼特彆地長和薄。於凰戴著方片旗頭阿瑪阿瑪地叫著,這邊李奧嘉對著屏幕昏昏欲睡地看完了整部電視劇,看於凰頭上的旗頭帽子越來越高,從大格格出嫁一路看到大格格入土。

很多時候胡維蘭已經忘記了於凰,尤其是在生活被新的地方和新的女朋友填滿以後,他對她的印象止於電視屏幕關掉時生活之樂的那個鏡頭,陽光正好,女孩手提三兩購物袋,戴著墨鏡走在空蕩蕩的十字路口,脖子上圍著一塊藍黃相間的絲巾。這就是那個印象,絕不再有更多了。

盤子裡的冷雜拌和蛋糕上的碎屑無言地見證著二人的沉默,光影一換,又從於凰的廣告換回了莫斯科夜晚的此刻,那碟蛋糕被李奧嘉切掉了一個小小的三角,裡麵的果醬露了一些出來,應該是桑葚,深深的紫色。胡維蘭隻是看著,不拿叉子也不碰勺子

“不是什麼大事,不要說了奧嘉,你什麼時候走?我開車使館附近帶你轉轉,莫斯科其實沒什麼好玩的,又大又破的一個圈,你說的對,像三線城市,比彼得堡差遠了,一點歐洲風骨都沒有。俄羅斯人英語也不好,曲裡拐彎大舌頭,說也說不明白,有些老人法語和西語倒是說得很通”

“不用了,我坐酒店的車回去,我隻是湊巧來一趟,明天就得走了,見了你好就行,維蘭,雖然我不如你好,現在當朋友也混明白了,假朋友處著處著也能成真朋友,沒那麼多比較了”

酒一口都沒有動,李奧嘉也穿上外套站了起來,二人幾乎一樣高,隻是胡維蘭的頭發和奧嘉顏色不一樣,非常黑。李奧嘉抬起手輕輕拍了一下胡維蘭的肩膀,像是安慰,或者感慨,也不像。

第二天下午,環城高速堵了會兒車,李奧嘉坐在那輛公務車的後座連連看手表,胡維蘭握著方向盤卻完全不以為然,好像有什麼心事的樣子,一路堵一路沉默,他卻也不急也不說話。李奧嘉已經急得要命,開始給人打電話,大吼大叫要改簽下一班飛機,胡維蘭卻平靜無言,充耳不聞,指節分明的雙手若無其事握在方向盤上。臨近謝列梅機場還特地拐上另一條道去加了個油,囑咐人把油箱加滿,李奧嘉下了車,站在這個機場旁的加油站裡看著飛機近在咫尺地起落,幾乎想把胡維蘭的方向盤奪過來自己開車。

胡維蘭最終沒有食言,讓李奧嘉在最後一刻鐘趕上了飛機,引擎呼嘯,機尾抬起,尾巴上俄航那個巨大的藍色Aeroflot單詞也跟著升到半空,胡維蘭站在停車廣場向上伸了伸腰,遙遙地看著那幾個熟悉的西裡爾字母隨風遠飛,也不說話。

其實他說謊了,多少也算是個謊言。沒有告訴李奧嘉這不是他第一次在莫斯科見於凰,其實是第二次,直到這幾天在街上看見於凰他才能真的確定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兩年前,是他來俄國的第三年,那是一個有霜的夜晚,莫斯科的天空都是淡淡的霧沉沉的黃色,天空中有一些碎散的冰晶,他從辦公大樓走出來,遠遠地走到一束束路燈的燈光下邊,兩三個披散著長卷發的高挑女人正在招徠客人,拉著前麵的兩個軍官的鐵灰色衣袖不撒手,剩下一個女人無人問津,見他來了自動走過來拉起他的手,她的米色圍巾把臉護住了一半,天上霧大也看不清全貌,可就在這雙手拉起他來的一瞬間,他感受到了這雙手熟悉的觸感和骨骼,這雙手的主人也一瞬間看見了他的臉容,兩個人都愣住了,胡維蘭立刻低頭看這個女人,她馬上鬆開雙手,後退了兩步,原來她盤起來了頭發,米色圍巾毛絨絨的邊緣在她的鼻梁之前微不可見地飛舞,她把頭往裡更深地埋了埋,直到退後到路燈照不見的角落,退後到那棟水泥樓的門口。她的神色很特彆,好像是專門想等在胡維蘭工作的那棟玻璃大樓的附近,又好像不是。

胡維蘭看了一會兒那棟樓的泥灰色牆壁和霧蒙蒙的黃色路燈,好像恍惚剛才那是不是個錯覺,過了一瞬間他再用目光仔細檢索,發現那個陰影裡沒有人了,他便繼續走路,最終走回車裡。

那條米色圍巾上麵露出來的部分他當然熟悉,方額頭,又薄又細的高鼻梁,神采飛揚的眼睛,隻不過那雙眼睛沒有睜開,而是低垂著睫毛看著來客的手,路燈下細絲之間都沾染了碎小的冰晶,兩側的頭發微微飄起來一點點,是於凰,他當然知道是於凰,他曾經摸過懷中這張臉頰,在大學的時候,那時她慢慢地眨了眨眼中的水霧,好像掩藏了什麼一樣,對他笑了笑。那時她一定施展了某種魔術,那個眨眼以她動人的眼睛和百感交雜的眼神,給了他很濃重的記憶。他清了清心緒回到車裡,把這當作一個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