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凰的長相特彆獨特,特彆高貴,下頜骨窄瘦硬朗,鼻骨細長,兩眼微抬,炯炯有神。個子也非常高挑,身高足足一米七八,四肢靈秀均勻,總之讓人感覺她那身骨架非常有辨識度,好像是一個素描家以極其精心的筆觸打造的一般,從手腕到腳尖,每一處地方都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大藝術家於凰的作品。胡維蘭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邊,她說什麼他接什麼,彼此話鋒試探,揣摩意思,又笑語盈盈,掩蓋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後來親密起來,常常一同泛舟湖上,耳鬢廝磨。
天光正好,四圍波影徘徊,秋高氣爽的時候,胡維蘭搖著船槳,看船兩邊秀麗動人的青藍色水麵,他從船的一側抬起頭來
“現在我的心裡日夜都想著你,於凰,看著天光正好,我甚至已經想好了怎麼樣為你創作一首曆史長詩,這首長詩將描述美麗非凡的女子於凰是怎樣成長,又是怎樣迷倒身邊的無數青年日夜為她歌唱,她走過的腳步又有怎樣的心事與哀愁,她撫過的紙頁又有怎樣的情思和心緒,還沒有想幾句就幾乎要把我給想哭了,到時候寫出來一定能把我給寫哭。我一定能一舉創作出我一生最好的作品,像白居易書寫長恨歌一樣,詠之有物,為事作歌,而不是像靈感枯竭的作家那樣主題散漫,宣稱自己最好的作品永遠是下一部”
於凰伸手扶了一下船舷,從小船的另一側抬起頭來
“胡維蘭,我覺得把自己寫哭的作家不是好作家,而且自己都已經寫得那麼痛苦了,寫出來的東西肯定不好看,你可以換一個題目,換一個更加彆致和新奇的主題,比如一個不美麗非凡的女子是怎樣成長,又是怎麼樣使身邊的無數青年譏諷厭煩,她走過的腳步又有多麼地沉重粗糙,從前溫言以待的親人在發現她掙不了錢以後又是怎樣惡語相向,通過這位女子的遭遇暴露一下人性惡毒的一麵,這時你文末適時地感慨幾段,為她掉上幾滴鱷魚的眼淚,注意,一定得是胡維蘭的幾滴,不能是胡維蘭的一大片,更不能是涕泗橫流,這樣才是好的感慨萬千的曆史長詩。使用我們學的詞形容,餘韻悠長,一唱三歎,多年以後包裝一下就是著名詩人胡維蘭的早年力作,情感真摯,發人深省”
胡維蘭又轉回頭,看著船側沉靜的流水,幾隻蜻蜓正在點點地飛,翅膀描在青色的水上。
“如果我為她隻掉幾滴眼淚的話,就會落實我虛偽的名聲,所以我絕不能隻為她掉幾滴眼淚,我必須給她犧牲點什麼來防止我被彆人說假惺惺,但是這個犧牲又絕對不能超過我給它設定的範疇,比如損傷我的身體,不行,比如損傷我的成就,更不行,比如讓我傾家蕩產,也絕對不行。我必須得想個辦法維持住我的體麵,同時也得讓人覺得我真偉大真為她傷心,比如變得憔悴,比如失魂落魄一段時間,或者終於釋懷努力生活,多年以後再不痛不癢地感慨追憶一下往昔,總之我不能讓我自己真的處於不利的狀態,我也不能是不對的。至少彆人提起來我,不能說我是不對的,請原諒我,相比於愛情,我得正確。”
於凰的神色突然變得很冷漠,那種刀鋒一般的冷幾乎給了胡維蘭一種錯覺,那就是她無法被任何人擁有,無法像彆的女人一樣,通過錢財,時間或甜言蜜語來換取對她的一丁點擁有。
“如果人真的愛她,人會為她去死,而不是歌唱她,因為歌唱無損於自己什麼,隻是為了得到她的美麗,說得難聽點,隻是為了得到她的身體,人們隻是站在岸上旁觀的看客。人這種東西就是這樣的,如果不損傷自己,就可以在不停的站隊和拉幫結派中過完自己冠冕堂皇的無趣一生,以保證自己永遠正確,儘管他們嘴上吆喝的好事什麼都沒做。而真的愛她的人當然要為她而死,即使她是一個壞人,不,她更應該是一個壞人,她一定得是一個壞人,為一個好人而死怎麼能有什麼,為一個壞人而死才是真心實意的。如果我是上帝,我就來做一件好玩的事,特彆好玩的事,人人都會看不起彆人,儘管他們嘴上不說,有時候心裡也不說,可是它對人潛移默化的影響會是巨大的,當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不起彆人的時候,他該有多醜陋,他的生命早已死亡。這樣,在這個醜陋的世界裡,總會有一個人是最被看不起的,我如果是上帝,我就做這個人。誰真的做這個人,而不是假惺惺地站在岸上掉眼淚,誰就永生,怎麼樣?如果在人的眼中人們在鄙視他,那在上帝的眼中他就能鄙視彆人。如果有一個地方的人說我們要合起夥來建造一座高塔,那我就要讓這座塔最底層的人站在塔尖,因為人的心就是不堪的。”
湖麵的清風吹拂而來,胡維蘭開始劃船回去,他搖著船槳皺起了眉,對於凰的冷漠反唇相譏。
“那這樣的話歌頌於凰的詩歌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因為這些作者包括胡維蘭在內都是麵目醜陋的,因為這樣那偉大的人就隻有可以立即去死的人,而且要毫不猶豫,恨不得自己毫不存在過的那種,因為他沒死的時候發出的任何行動都是罪惡的,因為他吃飯,你說的這個人就在餓死,因為他住房子,你說的這個人就無家可歸,地球上的所有人都是罪人,死有餘辜的那種,因為你生下來開始就在搶占先機,女人一生下孩子生出來的就是死人和惡人,除非你立刻就為壞人而死給自己贖罪。而人卻絕對不會這樣做,而是向我一樣當起彆人的老師來譴責壞人”
於凰好像沒聽見一樣恍惚,她坐在船頭,雙腿交疊,腳尖點在船艙內板上,以一個精巧的姿勢,既不會讓她顯得笨拙,也不會讓她顯得不莊重
“維蘭,你知不知道第一次見你我在想什麼,我在想胡維蘭這樣的人一定相當無趣,整天隻會教彆人如何如何,明明都是他自己從書本上偷竊的知識,轉頭就開始當起彆人的老師和審判者,而且特彆義正詞嚴好像完全不覺得他自己有問題,你說世界上有最大的問題的人是什麼,當然是覺得自己沒問題的那些。當然了,維蘭,我當然不會在你麵前就把這些話說出來,我當然要笑著在水池邊向你問好說我是於凰我來還香皂原來你就是胡維蘭我聽說過你你怎麼怎麼好,你當然也會這樣說,雖然你心裡會想於凰也不怎麼樣。”
胡維蘭已經劃到岸邊,他用雙手左右握住船槳將它從水中取出來,槳麵的綠色塑料因為常年在水中拍打都已經出現了細密的黑色紋路,滴滴答答掛著水珠
“於凰,我真不懂你,你明明有很好的出身,你家裡的人也足夠好,少不了你的幸福,你也並不是你說的那種不美麗不討喜惹人厭煩的女人,為什麼總是在我誇獎你的時候說一些奇怪的話,好像不願意聽人誇你似的,好像誇你的這個人把你給諷刺了一樣”
於凰的神色黯然了一下,轉身下了船,湖岸搖曳,她也不再說話了,隻是走路的步子重重地點在地上,像被誰氣到了一樣,好像在和全世界賭氣,好像一個心理醫生閱覽了世界上所有人的內心檔案,最終失望地發現世界上沒有人能讓她滿意。
胡維蘭一路走一路跟,從穿著的那件提花針織衫裡掏出來一個小本子,又從兜裡拿出來一根短短的圓珠筆,一邊走一邊寫著什麼。泡桐樹高高大大,於凰已經走到了宿舍門口,胡維蘭伸出手去溫柔地撫在她的肩上,讓她回頭注意自己,注意自己的手中這個舊舊的紙本子,於凰接過來,兩個人在掉落的淡紫色泡桐花下共讀著胡維蘭從下船到走回宿舍這段時間為於凰創作的詩歌,可能因為時間不夠,他的筆沒有創作出應許的美人曆史長詩,也沒有寫出白居易那種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偉大作品,紙麵上藍紫色的圓珠筆跡英挺深刻,一路走一路書寫竟然都沒有寫花了字,一句句排起來,是胡維蘭主題散漫的一首小詩。
《你說》
你說,
我像雲,
飄浮在水裡。
你說,
我像樹,
吹散在大地。
我說,
我像你,
一尾彩色的鳳鳥。
我說,
我為你,
張開長長的羽翼。
也許某一天,
當你收回天空的雙手,
飛停而下,
停在維蘭的枝葉裡。
才會發現,
原來它不是雲和樹,
而是一種花,
掩藏著無形的香氣。
於凰看著看著,突然笑了,好像一個人跟人賭氣的時候突然發現是自己在無理取鬨,但是為了麵子又在強撐著維持生氣的樣子,其實已經演不下去了。她抬起頭,胡維蘭抱著臂站在她微微側後麵的位置,高高瘦瘦地抱著臂低頭笑著看她,胡維蘭一笑,他臉上眼角又出現那種溫和的樣子,有點無奈地垂著。離得很近,他穿著的那件褐色的提花針織衫就附在於凰的肩後。太陽已經沒有了,泡桐花隨著傍晚的風飛下來,片片白色和淡紫色的花朵,於凰把本子合上塞回自己兜裡,想裝生氣卻再也裝不下去。她一下子笑出來,抿著嘴笑著,撲過去抱住胡維蘭的脖子,對他說我喜歡橙色,如果我是一隻鳥,我希望有橙色的羽毛。抱了一下又飛快跑回了宿舍,消失在那個水泥房門的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