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磅熏魚 從小學到大學,胡維蘭……(1 / 1)

莫斯科沉沉睡去 湯問典 3547 字 12個月前

從小學到大學,胡維蘭的讀書生涯是一帆風順,有人說什麼東西難學,他從來沒這麼覺得,尤其在文字上有超出尋常的天賦,也逐漸沉醉於文字給人的那種虛假的崇高幻想當中。說來也奇怪,不知道寫作為什麼會給人帶來這麼可怕的影響,胡維蘭咬文嚼字寫出來的東西越好,越崇高,胡維蘭寫完以後就性格就越古怪,本來彆人好好和他說的話,他聽了就是莫名生氣。也許對人的心靈來說,寫作是說謊的藝術,是可怕的行業。好像一個人背著一筐砝碼貪婪地逡巡,在路邊發現了一個更大更漂亮的砝碼,就馬上放在框裡為自己積累重量,暗暗高興,直到自己的天平因支撐不住而傾倒在地,把自己累得氣喘籲籲,倒地不起。

後來他就更加這麼覺得了,有一次在巴黎,重回出生地,他突然來了興致想走走,就隨意走著,穿行寬窄各式街道。街道人群冷漠,又穿過身旁法國人那種自戀而自省的眼神,直到凱旋門廣場。這個方門又高又厚,曾經讀大學時,每天都在教科書的印塑封皮上看見,班裡同學憧憬非常,好像那個門特彆地崇高,讓人類給賦予了特彆大的意義。現在走近它的一旁,才發現它蓋造得比想象的要細致,裡麵那個圓框的內壁上有一些鐫刻的詞語,從胡維蘭站立的那個角度,左上內壁的那個特彆大的“自由解放”單詞閃閃發亮,因為字腳的內裡凹下去塗了金粉。夕陽此時一下子從雲後跳出來,那個liberté把胡維蘭的眼睛閃得都睜不開,那個解放的光芒在那一刻閃耀著法國人的冷漠和虛偽,自由,解放,尤其是解放,這個詞其實是那般刀砍斧劈,刻骨疼痛。那一瞬間胡維蘭突然發現它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崇高,無論是那扇寬門,還是上麵的法語字,還是那個閃耀的自由,甚至,胡維蘭無不齒冷地想,甚至人千百年來所追求的所定義的所有自由,何嘗不是一種枷鎖。倘若那個圓圈地裡麵沒有那扇門,那可以是一片非常漂亮的花壇。倘若世界上沒有巴黎,胡維蘭就可以出生在一片野地裡。倘若世界上沒有法國,那可以是一片非常漂亮的平原,倘若世界上沒有自由這個概念,那又會少流多少鮮血。概念是可怕的,因為它給了人一種借口,來掩蓋自己生命的無意義。一個賣花的小女孩出現了,婉轉地吆喝著說先生,英俊的先生,我有玫瑰,可愛的玫瑰。以她嬌滴滴的嗓音貴價賣花,胡維蘭擺手說不要,就走了。

胡維蘭在莫斯科再遇見於凰的時候,是一個陰沉沉的下午,在一條寬闊的大街上,兩旁寬寬的房子被上麵一個個窗戶打得千瘡百孔,河岸大橋邊三兩行人步履沉重,胡維蘭從工作的大樓出來,沿街行人的聲音飄入他的耳朵,討論天氣和政治。

冷風大作,他加快腳步要走,迎麵看到一個氣衝衝的男人,一路衝撞行人而來,臉上的胡須蔓延嘴上和頰邊,走到胡維蘭那裡,男人又轉過身走回一步看,見後來人沒有跟上他,兩隻腳在地上反複地跺著,氣鼓鼓地又回去找人。

於凰被他從街道的拐角拉出來,她還在抗拒,走到一半掙脫了,男人又去拉,兩人吵起架來。男人大吼大叫,情緒激動地走來走去,幾乎要歇斯底裡,於凰也急了,說了幾句無意義的話就哭了,男人一看於凰哭,腳步又急起來,本來猙獰的臉上好像突然不知道怎麼辦了,二人吵架的聲音傳來,竟然在吵一磅熏魚的事。原來於凰知道男人喜歡吃熏魚,就在他回來的時候給他買了一磅,男人不知道為什麼回家一看見就發脾氣了,大聲叫嚷著說我就知道你心裡看不起我,就知道你心裡看不起我,沒有吃熏魚就跑出了家門。於凰一路追一路吵,直到二人給胡維蘭看到。

冷風呼嘯,男人的厚毛大衣的衣角在風中零零散散地飄著,那衣服很舊了,腋下和腰際的折痕密布。於凰也穿著一件毛大衣,圍著一條綠色格子圍巾,圍巾的流蘇已經不完整了,稀稀落落地也跟著在風中飄著。

她的臉不再飽滿,有一種淡淡的憔悴,嘴唇乾裂起皮了,鬢角的發被風微微吹起。她在爭執時情緒也激動起來,好像男人點著了什麼火引子,一下子讓兩個人都爆發出來了,於凰大聲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又為這個生氣,什麼借口都能讓你生氣,你就是這樣每天都耍小性子發脾氣。周圍的行人已經逐漸散去,隻剩那倆人站在櫥窗前無言相望。胡維蘭抱著手臂站在遠處大橋欄杆的水泥石柱邊,幾乎忘記了時間,也感覺不到冷風,於凰沒有抬起頭也沒有看見他,男人的怒火平息下來,說回家,拽著她把她帶走了。

從前她的聲音也不是這樣的,而是溫柔婉轉地喊維蘭,維蘭,聲音像綢緞一樣,而且高貴體麵,任何場合都是如此。

胡維蘭與於凰在校園裡結識於一次巧合,學校裡有一個裝著一排水龍頭的長廊型房間,那天胡維蘭正在洗手,本來放在水池上的一塊香皂沒有了,同學過來隨意地說它正好剛剛被彆人拿走去做肥皂水了,做一個觀察水麵張力的動力紙船小實驗。同學走了,胡維蘭沒說什麼繼續洗手,過了一會兒他要走的時候於凰突然拿著香皂回來了,沒有注意他,徑直走過去那張青瓷水池,把香皂放回原處。他一看見於凰,就馬上攔住她說我叫胡維蘭,非常非常想和你交個朋友。於凰馬上做出那種優雅的微微驚訝狀說啊原來你就是胡維蘭,我聽說過你。

於凰的白色連衣裙在她的身上隨著走動輕拂搖曳,香皂靜靜地躺在那個洗手池上,鏡子裡兩個人的身影麵對麵站著,一時有些曖昧。胡維蘭退後幾步打開門,請於凰先出去,他緊握著門的把手,那枚金色圓鈕被他攥出了一手的汗。那天於凰的脖頸上戴了一個小小的銀翅膀項鏈,項鏈背後就是細膩如畫的瓷白色肌膚,他看了一眼立刻收回了目光。於凰微微點了點頭飄出去了,胡維蘭仍然在暗自為其驚心。

有第一麵就有第二麵,很快胡維蘭又在圖書館看見於凰,二人坐在角落聊起來,於凰麵前的桌子上放著一本非常厚的書,書脊因為承受不了那麼多的紙頁都已經向內彎曲崩裂,露出裡麵的膠水痕跡來,書上破舊卷角的封麵上是一個冷風中的俄國軍官嚴肅肅的樣子,應該畫的是主角讓皮埃爾。畫得很有新意,因為這張封麵就是這位軍官正拿著筆寫著一行大字戰爭與和平。俄語一貫囉裡囉嗦,一句話就能說完的事,俄語竟然需要四五句一大段才能解釋清楚,胡維蘭以前看過這本小說的漢譯本,五百多個人物已經是覺得冗長不堪,實在是難以想象此刻於凰要花多長時間才能看完手裡這本原版俄文書。

於凰的手撫過紙頁上皮埃爾的臉,她回頭笑了笑,說胡維蘭,你也在圖書館呀。

二人閒聊了一會兒戰爭與和平,胡維蘭開始跟她交流學習,用詞冠冕堂皇。

“...所以,我們要牢牢記住這個事件,因為它標誌了一個時代的結束,這樣想到這件事你就可以記住這個國家是在哪一年開始走向分裂,這樣我們就能記住...它的原因是...它的意義就是...”

於凰聽了一會就笑了,好像並沒有在認真聽,好像對胡維蘭的興趣要遠遠大於他所說的這個事件。

“胡維蘭,你說的真的是你的心裡話嗎,我的意思是,你說的話自己在心裡覺得真的沒問題嗎?我的意思是,很多事情可能不是真實的,它隻是被願意的人寫在書本上,是寫的人告訴你的,然後你又讀進去了,你偷了過來,就這樣而已,你是小偷,我也是小偷,學知識的人都是小偷,學來的也是半真半假,隻會增添自己的自大,隻是被人加上了正大光明的借口而已”

胡維蘭驟然被她打斷,有點啞然,但很快,隻是一瞬間,他就拾起來了他的體麵.

“我覺得沒有問題,讀書人就是這樣,雖然我沒說出來,但我確實從小就知道我比彆人聰明。我不明白為什麼彆人看不懂書也學不懂東西。有時候聽見彆人說的話那麼愚蠢粗俗,我都替他們感到不好意思。可能人本來就分天分高低,人本來就是這樣的,如果讓我拋棄我的天賦,我還是胡維蘭嗎,於凰,你不也是這樣的嗎,學東西特彆快,不然你怎麼考進來這所學校。”

“我覺得我本來不聰明,並沒有很有天分,主要是後來上中學的時候讓彆人給說的,好像我本來不覺得自己有多聰明,讓彆人一說一誇以後就覺得自己特彆聰明,特彆在意彆人說壞話,開始有意無意在彆人麵前表演起來了,又特彆想讓彆人誇,又不好意思直說,所以隻能加倍學習,變相自己誇自己。我現在覺察出來了自己的虛偽,就覺得知識沒有那麼重要,你看,對於我來說,這個國家的解體日期還不如這個國家解體當天電視台放了一整個上午的天鵝湖音樂來的有意思,至少它彰顯了一點俄國人的心理品味,讓我們能借此了解一點點俄國人的內心世界”

於凰說完話,又翻開戰爭與和平給胡維蘭講她艱難地看到哪裡了,覺得好不好看,裡邊讓·皮埃爾又穿梭於人群之中做了什麼事情,一番雲雲後開始請教胡維蘭俄語語法問題,一來一往,慢慢就熟悉起來,就像任何一對乏味的情侶一樣,胡維蘭借機湊近,於凰不置可否,假以時日半推半就,自然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