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特彆的手腕 胡維蘭的父母乾的……(1 / 1)

莫斯科沉沉睡去 湯問典 3378 字 12個月前

胡維蘭的父母乾的都是外交工作,遺傳給他驚人的領悟力和記憶力。他的母親隨父親一同出差那年,其實可以讓他出生在布魯塞爾,卻由於工作時間的安排最終讓他出生在了法國巴黎。母親把他帶回北京,家人把他放在膝上搖弄親吻,又聚集歡笑,會談商議,想給他起名叫胡巴黎,最終由於難聽而作罷。

李奧嘉從遙遠的東北考進大學學外交時,首先就對同班同學胡維蘭產生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仿佛他是一隻立在鶴群裡的特彆的鶴,不是好,而是特彆好。

胡維蘭又高又瘦,兩隻眼睛明亮亮的有一種獨特的神態,當他笑起來的時候,眉眼濃鬱,眼尾有一點點下垂,好像那種笑是一種木匠用來做木工活的刻刀,能刻在心底裡,讓人印象頗深。此人聰慧過人,看書過目不忘,文字知識手到擒來,功課門門領先。才剛上大學,已經代表學校在某某競賽中獲得榮譽,又在市內新聞業小有名氣,常常撰寫小品文發表在日報上,題材豐富,從文學詩歌寫到環境保護。胡維蘭學語法的速度讓同學歎為觀止,他伸手打開一本語法書,點頭搖頭地看了兩天又合上,基本就已經大差不差,他說他沒有獨特的秘訣,同學追問起來他就仍然謙虛地這樣說,再追問就指一指自己的腦袋,說感謝父母的贈予,這個就是秘訣。

李奧嘉來到北京,很快和班裡男生交上了朋友,大學生之間也暗暗地估計出身資質,胡維蘭當然是第一檔地受歡迎,樣樣出眾,李奧嘉自小沒有母親,貧苦無依,又是非常偏遠之地的鄉村孩子,因為說話帶口音,明裡暗裡總是被人排擠,好在他學俄語有獨特的優勢,發音語調非常自然準確,其他課成績也不賴,球也打的好,最終小心翼翼和胡維蘭交上了朋友,雖然話裡話外也沒什麼可聊,大多數時候也還是恭維客套。

男生討論的話題就那麼幾樣,怎樣追女孩,怎樣給自己謀劃事業。胡維蘭作為同學們吹捧的焦點,常常暗示他們自己已經不必為此擔心,父母自然給他鋪路。女朋友也不斷,在李奧嘉麵前百般矜持的女同學卻總是借各種機會對胡維蘭投懷送抱,一追一個準。如今李奧嘉想起那間麵紗小姐打碎了香水瓶的餐廳,想起自己大學時曾經對女人所產生的那種神秘純潔的想象,不由得感歎自己的幼稚。胡維蘭對哥們不冷不熱,好像有一種防備和距離,不會把心裡的情緒完全展現出來,而且他很會說話,說出來的話很漂亮,特彆打動人,滴水不漏,對著任何事情都能保持自己的體麵,發表獨到的見解。由於出身優越才智不凡,任何時候胡維蘭說話,朋友同學都側耳恭聽,不時稱讚,好像他的嘴是金子做的,幾乎害怕自己錯過什麼名言金句。

胡維蘭大學時的最後一個也是最漂亮的一個女朋友名叫於凰,氣質高貴非常,骨骼亭亭玉立。女孩衣著不凡,家境富裕,她的神態讓李奧嘉在許多年後仍然念念不忘,她總是崇拜而欣喜地挽著胡維蘭的手臂說維蘭,維蘭。那種輕盈飄動的嗓音說起話來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從她那張紅嘴唇裡直達聽者的耳朵。

李奧嘉曾經偷偷問過胡維蘭,你真的有那麼謙虛嗎,如果我是你,我肯定特彆看不起李奧嘉,雖然和他做朋友,看見他我心裡也會暗暗地嘲笑他,覺得他又窮又土又笨。胡維蘭立刻說,怎麼會呢,你怎麼會這樣想呢,奧嘉,這樣想多不好啊。聲音溫和得體,好像聽見了什麼讓他特彆疑惑特彆不理解的事情。光風霽月,滴水不漏,以一個年輕外交官的素質。

當然不會是他的真心話,他們這些人就是這樣子的,奧嘉心想。樣子漂漂亮亮,說出來自己的理想就感天動地滔滔不絕,形容的時候恨不得扯進來世界上所有的褒義詞,把自己看得那麼偉大,卻每天話裡話外裝謙虛爭風吃醋,暗示自己的家世。可彆人一旦說自己一點不好,一定懷恨十年以上時間,而且會以特彆崇高的借口,有時把自己都給騙住了。李奧嘉心想,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是真心話,因為胡維蘭有時候也露出過馬腳,俄語課上李奧嘉的成績一騎絕塵,老師喜笑顏開,連連誇他是天才種子,又稱讚他翻譯的小說,同學也因此向李奧嘉簇擁過來讚歎不已,胡維蘭雖然也祝賀他,神態總歸有點不自然,有時候還隱隱地讓李奧嘉感覺有些陰陽怪氣,好像奧嘉搶走了什麼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有時候胡維蘭看不起的同學也發表了更好的文章,獲得了更好的榮譽,也能看出他在強作鎮定地恭維賀喜。

於凰魂牽夢繞。李奧嘉下定決心有朝一日一定要跟胡維蘭平起平坐,畢業以後對他這個學校裡的人事有些厭惡,但仍保持著同學朋友點頭之交的關係。李奧嘉從微末起奮力經商,幾經波折,逐漸打拚出自己的事業來,胡維蘭則衣冠楚楚奔赴使命,畢業以來,二人隻通過同學和拜年短信隱隱約約得知對方的消息。此時在裡昂兩個人已經三十三歲,畢業後隻見過兩次麵,一次是五年前在莫斯科,一次是一年前純屬偶然還是在裡昂,因為當時李奧嘉湊巧出差來巴黎。這次是第三次來,本來不用來的,隻是因為李奧嘉在北京輾轉睡不著,在寬闊的辦公室落地窗前掐著腰走來走去,上次見麵胡維蘭在裡昂那超脫的態度和坦誠的神色,胡維蘭在裡昂那狹小的壁櫥和窄窄的房間,反反複複地出現在李奧嘉眼前。

窄馬路已經搜尋了個遍,警察聚在一起比劃了幾句,其中一個人走過來跟他們說沒有找到薩盧爾,又往胡維蘭手裡遞了一個回執單,李奧嘉走開幾步接生意電話,聽力集中在手中的聽筒,不遠處胡維蘭和警察交接的對話就漸漸模糊,隻能看到胡維蘭哽咽的表情,和緊皺的眉頭,他的黑色大衣的衣角無力地低垂著,隨著他變換站姿而輕輕晃動,他的眼睛也低垂著,似有不忍。警察摸摸他的肩,上車走了,窄馬路的紅光消失,隻剩路燈打下一個個錐形的黃色光圈。

“維蘭,彆難過,明天繼續找,他不會有事的”

“好”

胡維蘭失神落魄地走著,直到走回住處,完全不在乎李奧嘉的安慰話。奧嘉隻能跟著他,因為害怕他出事。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著,走到胡維蘭的住處,繞過鏽銅的郵件櫃,走上古舊的綠色扶手台階,三樓的平台上開著三扇門,胡維蘭拿出黃銅鑰匙打開正中間的一扇。李奧嘉回過頭看樓梯間上的透明窗戶,外麵的燕子酒店已經歇業,那個大大的嵌著一整圈燈泡的moineau單詞招牌不知忙碌了多久,也許是半個世紀吧,終於停歇了它令人疲累的耀眼紅光。李奧嘉記得一年前他來的時候,這塊招牌的炫目在這個逼仄的樓梯間裡顯得有點紛雜,使他幾乎不想停留。

牆紙上有很多小孩子的蠟筆畫,有彩虹,小山,蝴蝶,蜻蜓之類的簡易圖案,維蘭的書櫃滿櫥的書,立在窗前,和上次他來見到差不了太多,當時他大概掃了幾眼,有幾本法文近義詞詞典,尤利西斯,還有堂吉訶德。進門有一張小沙發和桌子,再裡麵是一張雙人床,廚房和衛生間在更旁邊,和小餐廳布局在一起。整個家像家具錯位了,一間格局奇怪的房間,如果不是因為夾在另外兩間房之間,沒有人會被迫修建這麼窄長的戶型,也沒有人會被迫擺放這麼奇怪的不成套的家具。

胡維蘭慢慢脫掉大衣掛在牆上,緩緩走進衛生間,李奧嘉覺得呆不久穿脫麻煩就不想脫西裝,為了禮節也沒有走到床那裡,隻是進門坐在小沙發上。衛生間的彩繪玻璃門裡麵傳來一陣洗臉的水聲,一會兒胡維蘭出來,勉強地笑了一下問奧嘉想吃什麼,那邊冰箱有菜,李奧嘉卻沒聽見,因為他的目光全神貫注在沙發對麵的牆麵上掛的那個黃色相框。背景裡是一個搖籃,小男孩被一雙纖長的手抱著,衝著鏡頭笑,他突然發現這雙手很特彆,隻是上次沒注意看,原來這雙抱在孩子腋下的手腕骨節均勻,圓棱清楚。

一年前,還是在這裡,那時這間房子當中還沒有那麼多蠟筆塗鴉,李奧嘉和胡維蘭平排坐在沙發上,這張綠色布藝沙發被他們倆坐得都凹陷了進去,李奧嘉抱著靠墊,胡維蘭什麼也沒拿,二人不約而同地看向牆上的照片,胡維蘭說這是一張普通宣傳畫。

一年後,李奧嘉和胡維蘭又坐在這張綠色沙發上,沙發的圓條布邊都已經磨損出白線,二人不約而同地看向牆上的照片,這張照片放在一個木方框裡,用玻璃壓著,框的四角都磨損了。那兩隻令人難忘的手從左上角伸出來,抱在這個小孩的兩肘,孩子白胖可愛,金發碧眼。

街道無聲,越過身旁的雙人床,再越過雙人床更裡麵的廚房和衛生間,一扇寬闊明亮的玻璃窗子立在那裡,外麵是歐洲幽幽的夜色。胡維蘭走過來坐下,終於開口說起來,眸色淡淡感慨。

“這是於凰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