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奧嘉今日本不想飲酒,最後還是因為受不了漫長的等待時間而叫來服務生,那人回身就從推車上拿出一本皮冊子,展開裡麵的一頁頁壓塑彩片,口齒清晰伶俐地介紹起來。這是金酒,這是朗姆酒,那是白蘭地。一頁一頁翻過來,李奧嘉仔細地讀著文字說明,上麵的圖片裡每一支瓶子都被放在鮮花簇擁的桌布上,或者打開倒一半在玻璃杯裡,招搖著它的酒液色彩。李奧嘉拿著本子左翻右翻,讀到感興趣的地方,他甚至把那個介紹也讀出聲來,讀給侍應生聽。
“口味醇和,酒質細膩,茉莉的清新混合甜美的果香,並有淡淡的木香。”
“要這個”
他仔細地看了一眼酒名,看了一眼camus四個字母,又加一句給服務生確認。
“加繆牌”
服務生恭恭敬敬說好,回身拿來了一瓶卡慕牌白蘭地,為他淺斟一杯,優雅的琥珀色液體緩緩滾入杯中,服務生施施然離去。李奧嘉慢慢舉杯品起酒來。
入口柔順,果香甜美,橡木味道淡淡的。他看了看鐘表,那隻黑色掛鐘當當地告訴他還差大概十分鐘,胡維蘭就會回來。
餐廳巨大的玻璃窗外麵掛著一幅手繪風格的電影海報,是個法國動畫片,上麵的舞台上有三個人穿著紅舞裙正在跳舞,手繪線條的風格簡潔而誇張。海報把他這個位置的玻璃擋住一半,使他看不清胡維蘭會走出來的那個巷口。
忽然來了一個穿西服的小姐,手裡拿著推銷男士香水的黑木匣子,坐在對麵給他打起招呼來。
“我是薇葉拉,在我們俄國這個詞的意思是,麵紗,先生,您一定會喜歡這瓶木質沉香調香水”
還沒有等李奧嘉開口拒絕,女人已經從匣子裡拿出香水瓶,棱角分明,精致整齊的琥珀色鐘型瓶子,由於她的動作太快靠得太近,李奧嘉擺手說不要的時候正好碰在瓶子上,香水瓶飛出去碎裂在地,升騰起一股非常濃鬱的沉香氣,幾乎濃得像藥,女人立刻張開嘴來,佯裝大驚失色。
“先生,你把它打碎了,你要賠我錢,還有您叫什麼”
“我叫歐加”
侍應生已經拿掃帚在清理殘片,李奧嘉哭笑不得,他問了一個價格,又掏出錢夾數了數,由於中午從酒店出來的太急,銀行卡也放在另一個錢包裡,現在手裡麵隻有十張大錢。薇葉拉眼風一瞥錢夾裡的歐元,忙說十張夠了,李奧嘉卻伸手撚出九張給她。看見薇葉拉淡笑著說先生還差一張就夠,奧嘉又伸出五指張開,衝她搖了搖,擋在錢包麵前。
“麵紗小姐,最後一張防止我沒錢付賬走不出這個酒店”
“上帝祝福你”
她伸手飛快地接過錢,又馬上關掉那隻木匣子。她的麵容很獨特,淡金色的頭發微微地卷著,眼下有一點發青,皮膚看起來又白又薄,遮不住裡麵的一種抑鬱的色采。她虛偽地微笑了一下,又馬上補上一個露齒笑來掩蓋。有一類東歐女人的長相就是如此,蒼白病弱,好像在背光的花圃裡生長的月季。她站起身,又小又瘦,快速走開離開李奧嘉的座位。每次李奧嘉出國談生意,剛一坐下,都有一堆女人湊過來問寒問暖,女人是細心的動物,一隻僅有十張大錢的錢包就可以讓她們對自己失去興趣。
李奧嘉的爸爸姓李,媽媽的名字叫做奧爾嘉。奧爾嘉在俄國生長二十二年,渡過黑河來到對岸與他的爸爸生下了李奧嘉,又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夜晚渡過河離去。李奧嘉的長相獨特,黑眉黑眸高鼻梁白皮膚,如果不是鼻子上淡淡的鷹鉤,在東北家鄉就渾然混跡於同鄉小孩之間,看不出一點異國味道。隻是他的頭發在光亮的地方,在陽光下,總是泛出一種深金色的色澤。
風吹動那張動畫片海報的一個角,那個角的紙麵中午的時候被路邊的幾個小孩撕爛了,透明膠帶旁邊碎了幾個細片,在風中來來回回。李奧嘉放下酒杯,伸出脖子奮力向東看,遠處是一個丁字路口,此時沒人沒車空空蕩蕩,紅綠燈徒勞地變換著信號。兩條窄馬路正夾著一個三角形法式住宅樓,樓的尖角正對著他,牆麵上的刷漆在夕陽中發出米黃色的光輝。這是法國裡昂一個平常的路口。
胡維蘭的身影從更靠東那條窄馬路的街邊樓下閃出來,李奧嘉一眼就能認出。他的個子也很高,步態很獨特,很漂亮,好像每走一步就在踏著腳前的什麼。胡維蘭的黑色大衣又皺又寬,掛在他肩上顯得空空蕩蕩,他突然停頓下來,轉身看向街邊一個童書店的玻璃櫥窗,彎下腰仔細地端詳裡麵木架子上的彩畫書,又馬上轉頭前行。
不一會兒侍應生搖鈴,挺拔地帶著胡維蘭進來了,說歐加先生在等你,胡維蘭四顧找不見他,臉色迷惑了一下,終於目光在角落靠窗的位置看到李奧嘉的後腦勺,又放心下來,向他走來。
“找著了嗎”
“沒有”
胡維蘭脫掉大衣,疲憊地靠在椅背上,
“你說再找二十分鐘就不找了,一下午找了四遍了也沒找著,報警吧”
“我坐一會兒再去找一遍”
李奧嘉看著胡維蘭的黑發,發絲在燈光下黑得發亮,由於一段時間沒有修剪而已經有一點垂下額邊。可能是因為這兩天焦急找孩子,胡維蘭的下巴已經有微不可見的青色胡茬,他的眉毛濃鬱,眼角微微下垂。
“今天一下午已經找了四次了,報警吧”
“不行,報警把他找到,他會被嚇著。”
李奧嘉拿杯子給他倒一點白蘭地,本想問他要不要點菜吃點飯,想起錢夾裡僅剩的那張大錢,還是放棄了,叫侍應生給胡維蘭來了一份雜拌菜,盤子端上來,裡麵青色綠色的蔬菜細條絲線交雜,不動聲色地抱擁著粗糙的土豆泥。
“維蘭,要不我出去找吧,我去找一次,天快黑了。”
“不行,你沒見過他,怎麼找得到”
“我見過”
“什麼時候”
“我見過他小時候的照片,記得嗎,沙發對麵那張相框”
一年前在那間窄屋裡,李奧嘉問胡維蘭牆框照片這個小孩是誰,他說這是宣傳畫。此時胡維蘭才多少有幾分驚訝地抬起頭來
“你怎麼知道那是薩盧爾”
“猜的”
“不行,還是我去,他現在長大一點了,你看見也不認識”
李奧嘉還是報了警,警車呼嘯,很快駛進那條窄馬路,出去之前李奧嘉朝酒店地圖看了看,幸好那是條斷頭路,裡麵沒有路走,隻是不知道這個孩子為什麼這麼能藏,又藏在了哪裡。
李奧嘉看著胡維蘭走在前麵的背影,黑色大衣的下擺因為剛才疊放在酒店卡座而更皺,步態還是那樣獨特。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李奧嘉按開,對著那一頭的推銷電話說不要謝謝。
天已經黑了,警車的紅光在那條窄馬路四處閃爍,警察拿著強光探照燈打來打去,胡維蘭的身影焦急地逡巡,嘴上似乎在念著什麼,麵上全是憂心自責。李奧嘉想起自己今天早上給胡維蘭打電話說昨天到的裡昂,專程特地來看他,他卻充耳不聞說奧嘉,今天不能去找你,因為我的孩子又走丟了。
胡維蘭以前是李奧嘉的大學好友,十餘年未見,在李奧嘉的記憶中他不是這樣的,有什麼改變了他,那時在北京,他比現在要體麵,要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