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君不見(1 / 1)

公孫犁整了整衣冠,緩步邁出店鋪。

霎時間謾罵、嘲諷一齊湧來。

甚至還有人突破侍衛的防線,朝他身上撲來。

是一個樸素裝扮的婦人。

衣衫整潔,平日裡應當是拾掇得乾乾淨淨上街,為家裡買米買麵,扯布做衣的,偶爾給自己添一隻發釵,買一盒胭脂。

日子也就平淡閒適地過下去了。

隻是此時,發髻散亂,滿麵憤怒。

好像失去了賴以為生的盼頭。

他看著她,都能體會到胸口呼之欲出的疼痛。

他輕輕扶住她,緩聲道:“對不住,這一次煉的劍品質出了問題,我們正在回收,稍後也會給予賠償......”

婦人用力掙脫他的手,還想要衝上去打他,卻都被侍衛攔住了,她於是對侍衛拳打腳踢,罵道:“你們都是騙子!當初人人都說你們的劍便宜又結實,可我去店裡一看,最次等的都要我們不吃不喝幾年才能買得上!我織布做工,眼都快熬瞎了,辛辛苦苦攢了幾年,吃糠咽菜,才有了買劍的錢!我兒他從小就想學劍,所有人都說……”

說到這裡,她口中嗚咽,手上打得愈發用力,臉上卻潸潸落著淚。

“我兒回家對著樹砍了一下,劍就斷了!他還覺著是他自己的問題,是他沒有愛惜劍,我也打他罵他,怎麼能把那麼好的劍弄壞!可我兒懂事,他不甘心,他還想練劍,他跑去碼頭搬貨,想去掙點錢再買一把回來,結果.....”

“我兒身子骨還沒長成,搬貨物的時候,被壓歪了身體,落了水,救回來之後,癡傻了!”

“我今日才知道,都是你們的問題!是你們的劍!劍也是會壞的!劍是自己壞掉的!我兒那麼聰明伶俐,他們都說我兒有劍骨啊!我兒啊!”

她嚎啕大哭,終於沒了力氣,癱軟在地。

她披頭散發,一邊哭,一邊咒罵:“你拿什麼賠!你們這些人,心爛到泥裡了!老天不會放過你們的!”

公孫犁安靜地望著婦人的眼睛,那裡麵滿目瘡痍。

他環視一圈,每個人都是滿目恨意,每個人都因為他的袖手旁觀,他的無能為力,而失去了重要之物。

他看得心臟悶疼。

終於意識到,曾經世人敬仰、人人稱道的藏劍山莊,崩塌成了這副為禍百端的模樣。

風滿袖曾經就站在這個鋪子旁邊,躊躇滿誌,對他說:“我要讓每個想學劍的人都能握到劍!”

“他們不必覺得劍是一輩子都難以觸及的東西,不必覺得練劍是富人家的事情,不必為了買一把劍一家都節衣縮食,他們什麼都不會失去,我會讓他們什麼都可以得到!”

她側眼看他,眉眼彎彎。

他側眼看他,怎麼展顏,都無法將眉頭展平。

他已是兩鬢斑白,愁眉緊鎖的老人了啊。

半生過去,怎麼什麼都沒做好,還把自己也丟了呢?

他麻木地主持著安撫、賠償的工作,送走了門前的一批又一批人。

隻是那個婦人直到聲音嘶啞,也不肯接受任何賠償,一心耗在店鋪門口,要將他們每個人都咒罵一遍。

有時候,望著那些人離開的背影,他心想,他們的苦痛還可以被抹平,仍然有彆的東西可以替代,那他的呢?

他還剩下什麼,還可以抓住什麼?

冷慕白出現在店鋪外麵。

他們在山莊裡麵待久了無聊,特意派她下山來瞧瞧情況。

可是看這樣子,好像不太好。

她看見一個婦人癱坐在地上,嗓音嘶啞地說著什麼,買劍、我兒、碼頭、落水......

冷慕白離得遠,囫圇聽了個大概,卻也聽明白了她的故事。

她聽著她的故事,抿了抿嘴,心裡五味雜陳。

街頭突然跑過來一個人影,步履輕快,天真爛漫,清風瘦骨。

是學武的好苗子。

冷慕白看得眼熟,很快就分辨出,這是她昨天在街邊攔住的少年。

當時正要去買劍的少年。

此刻這個少年全然不複昨天的乾淨整潔,頭發亂得像稻草,被風吹得東倒西歪,臉上衣服上臟兮兮地抹著泥巴,眼神清澈見底,乾淨得不似常人。

她心“砰砰”亂跳,她預感到接下來要發生什麼。

而這個事情與這個少年有關。

她目光緊緊鎖住這個少年的身影,隻見他奔向癱坐在地上的婦人身邊,叫喚道:“娘,娘,回家吃飯啦!我捉了小蟲子,小蟲子可好吃了!娘!娘!你看!”

他手裡舉起一條乾巴巴的蚯蚓,就要往嘴裡塞。

婦人一把扯下他的手,打掉他手裡的東西,攬住他的腰,嚎啕大哭,卻已經哭不出聲來了。

可她仍是要哭,無聲大哭,嘶聲大哭,用眼神哭,用眼淚哭。

用她和他的故事哭。

冷慕白心臟沉沉地墜下去,沒有儘頭似的墜下去,她感覺手腳發冷,她渾身都冷,冷得要痙攣,她第一次和彆人共情,她第一次體會到寶貴之物被外力打碎的感覺。

真痛啊。

她直直地看著那對母子,眼也不眨地看,要把這幅畫麵刻進心裡似的看,要看到生命儘頭地看。

仿佛明天再無緣得見,地看。

她渾身僵直地站了好久好久,終於抬起發麻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那對母子身邊走。

她不容置疑地扶起那個婦人,攙起那個少年,在婦人驚愕的眼神中,一字一頓地說:“他是個學武的好苗子,你要去送他學武。”

婦人淚水滂然,她扯著嗓子說話,發出像是蛇一般的“嘶嘶”聲:“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他這個樣子,沒辦法了啊......”她嘴唇泛白,乾得裂了口,每次說話,都有血線細細地往外冒,可她仍是要說。

冷慕白聽得有些許費勁,但她眉頭半點不皺,認認真真、安安靜靜地聽著婦人語無倫次的話,“醫者說他這輩子都這個樣子了,沒辦法了,沒錢了,我救不了他......”

她無聲地哭,可是眼眶腫得流不出淚來。

她淚流乾了。

冷慕白堅定地望著她,眼神比天邊的星子還要亮,讓她想起來她兒子先前的眼睛。

就是這麼亮。

她漸漸止住了哭聲。

“有辦法的,”冷慕白說,“我帶你去找。”

她把母子倆扯到公孫犁麵前,製住婦人拚力反抗的動作,對公孫犁說:“這是誰的罪過?”

公孫犁默然一會兒,道:“是我的罪過。”

冷慕白斷然否認:“不,這不是你的,這不是你直接犯下的。”

她對婦人又強調一遍:“這不是他犯下的。”

“他今天站在這裡,是因為他也是受害者。”

婦人掙紮的動作漸漸停止了。

冷慕白扭頭看回公孫犁,“你帶她,去贖罪。”

“這樣你才能心安理得,她的生活,也還可以繼續下去。”

“好,我知道了。”沉默了一會兒,公孫犁應了下來。

冷慕白對婦人說:“他也是受害者,不是他要賣假劍,他是藏劍山莊的管事,你把你兒子交給他,他可以讓他學劍。”

婦人遲疑著,慢慢鬆開緊攥著少年胳膊的手。

拉著他,把他推到公孫犁身後。

少年懵懵懂懂,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婦人哄道:“兒啊,你不是想學劍嗎,他會教你學劍。”

少年聽懂了,高舉雙臂,歡呼著:“學劍咯!學劍咯!”

看著他,婦人猶覺得不放心,期期艾艾地問冷慕白:“我可以跟他一起去嗎?他現在傻了,需要人照料,我在,他不會給人添亂。”

冷慕白下巴點點公孫犁,“你問他。”

婦人猶豫幾息,將目光放到公孫犁身上。

公孫犁寬和地頷首,“你隨他一起來,沒事的。”

婦人這才定下心來,想道謝,但又說不出口,彆彆扭扭拉著兒子站在他身後。可當她轉頭再望兒子那天真無邪的模樣之後,眼淚還是忍不住潸潸而落。

他再也長不大了。

公孫犁寬懷地笑笑,差人將母子倆安頓到藏劍山莊裡,回頭繼續焦頭爛額地應對著彆人的訴求。

冷慕白不會說話,便站在一邊單單看著他如何處理,公孫犁騰出空子還與她說笑:“我得慶幸,剛才那對母子倆,隻有一個。”

他沒明說,冷慕白卻懂他意思。

雖然說來殘忍,但是不幸得無法挽回的人,有一家的確是夠了。

天色擦黑,圍在店鋪門口的人一點點減少,直至沒有。

冷慕白經常蹲守任務對象,站慣了,不覺得有什麼。

倒是公孫犁,敲敲打打自己身上的骨頭,伸胳膊錘錘自己後背,發出悶悶的聲音。

冷慕白忽地說道:“你也有一副好劍骨,倘若從幼時練起,現如今已躋身高手前列了,也不會再受莊主約束......”

公孫犁打斷道:“這是我的選擇,從不後悔。我於莊主,亦是心甘情願。”

冷慕白便懂了,他願永永遠遠,做風家的一把鞘。

“時候已不早,姑娘先回去休息吧。我還要去向少莊主稟報此事。”

冷慕白點點頭,轉身離去了。

鐘離秋和埼玉早就坐在房裡等她,見她回來,拉著她問外麵的情況。

冷慕白據實說了。

兩人搖頭歎息,悶頭苦思,卻也想不出個好法子出來。

“難道這事就隻能這樣胡亂遮掩過去嗎?”鐘離秋心煩意亂地問。

無辜之人背負責難她倒無甚反應,犯了事的人還逍遙法外是她最討厭的事情。

埼玉沉吟道:“辦法或許是有,隻是公孫犁不願。”

這倒也是。鐘離秋不說話了。

“啊啊啊啊!”她叫了幾聲,在床上左翻右滾。

門外傳來幾聲急促的敲擊聲。

鐘離秋從床上爬起來,與另外兩人麵麵相覷。

“進來!”她揚聲道。

“啪”地一聲,什麼東西撞開了門。

外麵漆黑,卻突然打了一個閃,將門外的人照得亮了一瞬。

三人定睛望去,竟是本該修養身體的張朋。

隨後便是轟隆隆的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