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卻上心頭(1 / 1)

“知道什麼?你們是個假冒販子的事情嗎?那我們早就知道了。”

冷慕白平鋪直敘的話,卻壓得公孫犁喘不過氣來。

他喃喃自語:“也是,太明顯了,隻有相信我們的人才會輕易上當。隻有相信......的人,才會上當。”

他嘴裡滾過了一個名字,卻不甚清晰。

至少冷慕白幾人都沒聽懂。

“到底發生了什麼?”到現在都被蒙在鼓裡,埼玉有點委屈。

“你去跟他解釋一下。”冷慕白對鐘離秋說。

鐘離秋還想再聽她與公孫犁的對質呢,滿心不情願,被冷慕白掃了一眼才過去。

“所以你也承認你們隻禍害那些無辜的、一心一意相信你們的人了是嗎?”冷慕白轉頭問公孫犁。

公孫犁苦笑著說:“我承認,我沒什麼不好承認的。我也想要努力挽救,最後竟然成了跟他們沆瀣一氣的人。”

“你的挽救方式如果是幫他們圓謊,最後用‘三檔’這種話術搪塞顧客,然後給予補償的話,恕我無法溝通。”

冷慕白認真地看著他,一板一眼地告訴他自己的看法。

她也很奇怪自己平素不愛說話,為何對著公孫犁能有耐心說這麼多。

可能是他的眼神實在清朗吧,總是蒙著一層雲,有時候會濕淋淋地下著雨,可是清湛湛的,偶爾竟透著些少年人似的蓬勃,怎麼看,也不像個無情人,倒像個多情人。

雖然冷慕白不懂,為什麼他總是在看著自己的時候,眼裡的雲突然就霧化成了雨。

緊接著就要傾盆而下。

對,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公孫犁眉心緊緊鎖著,眼角卻舒展開,又在用陰天一樣的眼看她了。

天青青兮欲雨。

他說:“我之前有說過吧?你很像我一位故人。”

“她叫風滿袖。是頂好的劍客。”

他看了一眼窗外,又轉過臉看冷慕白,笑意濕潤,“跟你一樣,是天下第一。”

藏劍山莊這一任的莊主,叫風新月,而上一任的莊主,叫風滿袖。

風滿袖從幼年起,立誌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日日勤學苦練,要麼泡在藏劍山莊的劍閣裡,要麼在演武場上比試。

後來她果然少年得誌,年紀輕輕成了天下第一。

“我和她是怎麼認識的呢?是因為她斬殺了我的父親。哎,是好事,彆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公孫犁的父親一生追求武道,習武成癡,卻執念過重,走火入魔。

這時,一旁的埼玉望著突然停下話頭的鐘離秋,問道:“怎麼不接著說了?”

鐘離秋眼睫顫了顫,繼續跟他敘述昨天的事情,隻是明顯三心二意了許多。

眼睛卻不時朝公孫犁這邊瞥,耳朵不經意間豎起,聽著他們的談話。

埼玉發現了,卻不明白為什麼,隻得按下心頭疑惑,繼續聽她說話。

這邊的兩人沒有被他們打斷,公孫犁繼續說:“走火入魔之後,他屠戮百姓,卻唯獨把我和我娘帶在身邊。我們娘兒倆每天被這個變得完全陌生的人帶著,膽戰心驚度日。”

後來武林正道聽聞此事,連夜召開大會商議如何出去這個禍害。

公孫犁意有所指地說:“當時的武林,還是很好的。”

冷慕白悄悄將這句話記在心裡。

風滿袖作為藏劍山莊莊主的女兒,當時的天驕,自告奮勇要斬殺魔頭。

“她成功了,還把我和我母親保護得滴水不漏,把我們帶離了那個人身邊。”

“她真的是一個武藝卓絕、心懷天下的劍客,是不是?”公孫犁眼中滂沱下著雨,卻明亮如星,仿佛回到了那個時候,他也還是個初初與俠女相遇的半大少年。

未來還有著無限可能。

而不是像現在,一人踽踽獨行在世間,寂寂潦倒過一生。

冷慕白站著,微微垂眸看著這個人到中年姿儀卻半點不減的男子,時間的流逝讓他氣質沉澱閱曆增長的同時,也帶走了他的一些東西。

到底是什麼東西,冷慕白還不得而知。

他目光灼灼,“她跟你有點相像,站姿永遠挺拔,沉穩寡言,一身正氣,永遠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麼,給自己定下的原則從不觸碰。”

“隻是,”他悵然地望了冷慕白一眼,“她沒有你隨心,她一輩子都在為彆人而活,而天下而活。”

“自從老莊主死後,她成了新莊主,廣開劍閣,讓天下人都得以進去學習劍法,這些賣劍的鋪子也是她開的,說是要鑄造百姓都買得起的好劍,讓人人都有劍練,人人都有劍握......我想極力實現她的理想......”

“你喜歡她。”

鐘離秋不知何時已與埼玉說完了話,走了過來。

公孫犁一愣,隨後露出點笑,“你說得沒錯,我的確喜歡她。”

鐘離秋嫌棄地杵了冷慕白一下,“你個瞎子,他情意綿綿的眼神我離這麼遠都看得出來,你卻跟個木頭似的。”

冷慕白聽著他們的話,若有所思。

“隻是我來得遲了。”公孫犁黯然歎息。

風滿袖有個兒時便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隨著年紀漸長情愫漸生,兩人互表心意,很快就成親,生子。

公孫犁那時已經成了進退有度的藏劍山莊大管事,默默看著他們一起練功,生活美滿。

冷慕白關注到了一個點,她問:“你為什麼不練武?”

公孫犁聽她這話哈哈大笑,心道這位冷姑娘確實跟風滿袖不一樣。

風滿袖心懷蒼生是把所有人都看進眼裡,冷慕白心懷蒼生是把所有人都看不進眼裡。

他輕描淡寫道:“練武是我兒時夢魘,我習不了。”

冷慕白才想起來他的走火入魔父親,淡淡應了一聲。

再後來,又一次剿滅魔頭的任務,落在了風滿袖肩上,隻不過,這次她再也沒回來。

他悲慟欲絕,放下了手頭所有的事去找她屍骨。

行至半途,他收到了風滿袖丈夫哀痛欲絕隨之而去,單單留下年幼的風新月一人於世的消息,愣了半天。

他想,他自以為深情,其實根本比不過旁人。

無怪乎風滿袖眼裡從沒有他的位置。

冷慕白搖頭,“我並不這麼覺得,隻是有人的方式是生死相隨,有人的方式是為對方遮風擋雨罷了。沒有高下之分。”

“況且,那人置幼子於不顧,我認為最多擔得上深情,擔不上值得。”

“這些再說都無用了。”公孫犁落寞道。

聽到消息的他想起風新月那張與風滿袖有七成相似的臉,最終還是放棄尋找風滿袖屍骨,趕回去照料風新月。

人死如燈滅,活在世上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儘心儘力照顧他長大,可是不知怎的,他越長大行事越無所顧忌,肆意妄為,沒有風滿袖半點風骨。

冷慕白點評道:“我看像他父親。”

公孫犁無可奈何笑了一聲,卻滿眼都是苦澀。

“我常常在想大概是我沒教好,大概是我管束太多,他從不喜歡跟我相處。”

“他是他,風滿袖是風滿袖,我不能用他去套風滿袖的模子,一直在他身上尋找風滿袖的影子啊。”

“這樣對他哪裡公平。”

埼玉道:“長輩管教小孩子本就是天經地義,我母親也嚴苛管教於我呢,但我知道她都是為我好。”

“你能這樣說,證明你從沒想把他教得和風滿袖一樣,不然就不會說這些話了。”

“是這樣嗎......”公孫犁有些恍惚,事彆經年,有些回憶隔了太久,他已經記得不甚清楚了。

“所以,是風新月想要賣假劍,你不得已為他遮掩?”

公孫犁回過神,沉吟道:“莊主畢竟是我帶著長大的,他的品性我清楚,不會做這些事情,倒是他身邊有個叫錢邸的人,曾在他年幼失足落水時救他一命,從此跟在他身後。”

“我觀錢邸,倒像是個心術不正的,隻是莊主頗為信重於他,我說不上話來。”

“我想著,有我幫襯看顧著,那個錢邸應該也翻不出什麼大風浪來。”

“那為什麼這次你從庫房裡麵拿出來的,依然是破劍呢?”冷慕白指出問題。

公孫犁捏了捏眉心,“我還在調查,恐怕那個錢邸手伸得比我知道的長多了......”

鐘離秋冷不丁道:“彆捏了,再捏你的額頭真能夾死蚊子了。”

冷慕白也點點頭,她記得他上次還勸自己不要皺眉。

公孫犁把手放下來,站起身,笑道:“我這已經留下來了,你們以後少皺眉。”

說罷,他向他們告辭,“我要出處理外麵的事情了,你們先在這多留幾天可以嗎?”他猶豫道,“萬一到時候需要你們出來說話......我還是想保住藏劍山莊的名聲。”

“如果你們還是賣假劍的話,我們不會為你說話。”冷慕白沉聲道。

“這是自然,這幾年做的事已經足夠讓我羞愧,接下來我會好好教導莊主,重新把藏劍山莊打造成以往的樣子的。”他目光堅定,向他們抱了抱拳,推開門出去了。

去店鋪之前,他先去了一趟無想境。

在他們都年幼的時候,他不學武藝,就坐在竹棚下看書,風滿袖就在竹林裡麵練劍。

“蕭蕭”,“蕭蕭”。

他時不時就會走神,聽著她劍劃破的風聲、在竹林間的跑動聲、砍到竹子時發出的沙沙聲,希望這輩子能永遠這樣過下去。

可是世事難料,世事艱險。

明明知道回到這個竹林前也隻是徒添傷悲。

可他再也走不出那個聽著風聲都能會心一笑的時間。

在這之後的每天他都為那個片刻的永恒而活。

他眉間的每一條痕跡,都是為她而留。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