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州。
離得很遠就能看到高大的城牆,有時間和刀戈留下的深重的痕跡。
此時城外沒什麼人,一片寥落,城牆上攀爬著一些身影,是在修葺。
“咦?大白天的,怎麼沒人進城?”耳畔傳來埼玉驚詫的聲音,冷慕白瞥了一眼,沒有作答。
王婆溫聲說:“公子,我們先進城看看吧。”
埼玉點了點頭。
城門邊有官兵盤查,冷慕白因為在雲城發生的事情,對官兵的印象屬實算不上好。
隻是走近了,竟發現那些官兵對過路人都客客氣氣的,就算盤查身份也都耐心問詢,還幫忙給拉著板車進城的老伯搭把手。
冷慕白緩和了些神色,無聲跟在埼玉身後,聽他交代他們一行人的來曆。
埼玉老道地和官兵溝通,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冷慕白頗有些驚奇地打量著他。
原來他也不全然是一個廢物公子哥。
誰知下一秒——
“什麼?!”埼玉發出一聲驚呼。
冷慕白閉了閉眼,好像也沒有那麼沉穩。
“是有什麼不妥之處嗎?”王婆不安地望著那邊。
“沒什麼,沒什麼,走吧。”埼玉走回來了,連連擺手,這麼說著。
可是麵上分明一副神思不屬的樣子。
“怎麼了?”冷慕白若無其事地問。
埼玉低聲道:“就是我母族,關家所在的位置有點……奇怪而已。”
很快,冷慕白就知道,到底奇怪在哪了。
剛走過城門,就看見路邊一棟宅府,門上的匾額寫著:關府(南)。
冷慕白心下有了不好的預感。
怎麼感覺這個關家,也不是很靠譜呢。
她懷疑的目光投向埼玉,這種同樣讓人感到無厘頭的感覺……該說血緣的羈絆果然強大嗎?
隨後她斂目,停止對他們家的關注,反正她送到人就離開了,不用在意那麼多。
埼玉上前,深呼吸一口氣,伸出手,帶著些顫,扣了扣關府的門環。
王婆抱著堀玉,站在他身側,神色緊張地等待著接下來的命運。
冷慕白慢慢把自己隱到他們身後。
“吱呀”一身,大門打開,從裡頭走出來一個年輕姑娘,她探頭往他們一群人看一眼,疑惑地問:“請問有什麼事嗎?”
掃視一圈,她又看回埼玉,一下又一下地打量著他,眼底有著淺淺的茫然,又有一絲恍然,還伴隨著不解,“你長得好生熟悉……可我分明沒見過你,是像誰呢?”
再看看旁邊的王婆,也熟悉,她皺著眉,陷入冥思苦想。
埼玉緊張地把手攥緊又鬆開,“我攜幼妹堀玉,自冰州玉家來,家母關鶴吟,是你家老爺的……”
“胞妹”二字還未說出口,就被麵前的人驚喜打斷:“是鶴吟小姐!你是鶴吟小姐的兒子!怪道我覺得你眼熟!”
她驀地轉身向宅子裡跑進去,大喊道:“鶴吟小姐回來啦!鶴吟小姐回來啦!”
埼玉一頭霧水。
正常人家是這個迎客方式嗎?還有,是鶴吟小姐的兒女回來了,不是本人回來了啊喂!
說話彆大喘氣啊!
她仙去了,你們見不到人的!到時候彆太失望!
話是這麼說,他嘴角還是牽起來了。
王婆也放鬆下來,臉上透著喜意,“少爺,看起來他們一直記掛著鶴吟小姐呢。”
鶴吟小姐,鶴吟小姐,王婆嘴裡輕輕咂摸幾遍這個稱呼。
真是好久沒聽見這個叫法了。
真讓人懷念啊。
她低下頭看看懷裡吮著手指的嬰兒,眼底泛起粼粼的波光。
小姐本就該這樣被記住。
赤誠的人在泥淖的環境裡生存了幾十年,最終還是回到了孕育自己的土壤裡,也算是一場美滿。
埼玉沉浸在喜悅中,他轉頭尋找著那個他想與之分享喜悅的人,隨後一愣,因為他身後除了護衛,再無他人。
他想要去路上尋找冷慕白。
這時,麵前的大門裡匆匆走來了一群人,為首的男人一副瘦削身材,清臒的臉,埼玉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力,愣愣地望過去。
這個人,和他長得好像。
那男人一把走到他身前,大力抱住了他,很快,埼玉就感受到自己的肩頸處落了幾滴熱淚。
這個男人,竟哭了麼。
他抬眼望去,麵前的人們,無不動容地看著他。
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已經偷偷抹著眼淚了。
他們相互低聲交談著。
“像吧?”
“像,真像……”
他隱隱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了。
他艱難地從他的懷抱裡,轉了個頭,身側的王婆,滿麵都是淚。
他久違地,發自內心地感受到了一種落葉歸根的感覺。
自從母親離世,父親對他們兄妹倆露出嫌惡的態度之後,他好久沒體會過這種,心不用時時刻刻懸著,而是可以稍稍放下來,停一停,休息休息的感覺了。
他閉上了眼,安靜地體味這來自至親的擁抱。
原來,這個世界上,他也還是有歸宿的。
還是有著一群人,因為他的回家,淚盈於睫的。
過了很久,男人才鬆開他。
他盯著他,啞聲道:“我很想我的姐姐,很久了。”
埼玉有些不知所措,訥訥道:“可是她,已經走了……”
“我知道,”男人的眼睛裡又湧上了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墜,“我知道。”他重複著,又說了一遍。
埼玉抿抿嘴,不再說話。
男人用眼睛細細刻畫著他的臉,好半晌,他攬上埼玉的肩,帶著他往裡麵走。
周圍人呼呼啦啦地跟在他們身後。
埼玉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沒有他想找的那個人影。
隻是他在遙遠的一個屋簷上,好似看見了一道黑白的剪影。
他眨了一眨眼,再看過去,剪影也就消失了。
他悵然若失地收回視線,往家裡走。
冷慕白站在遠處的屋簷上,旁觀完這一場感動人心的認親戲碼,待確認完埼玉他們真的進了關府,她移開目光,提步離開。
可是等到了城門口,她發現出城的通道被封死了。
可左側進城的通道分明是暢通的。
她走到一個官兵的身前,詢問這是怎麼回事。
官兵向她投來驚詫的目光,“你還不知道?我們即將和雲州開戰,在戰爭結束之前,為了保護百姓,我們都是隻讓進,不讓出的,這樣百姓就不會被戰爭波及了。”
冷慕白皺眉,“我生死自負也不可以嗎?我會武功。”
他憨憨地撓了撓頭,“哪也不可以,城主明確規定不得放任何人出城的。”
冷慕白握緊拳頭。
很好,還搞強製保護這一套是吧。
她看了看麵前這堵高聳的圍牆,直接越過去的想法蠢蠢欲動。
最後她歎了口氣,放棄了這個想法。
江湖裡也是有規定的。
雖然作為一個殺手,她乾的是殺人越貨的勾當。
但她的門派堅定地認為,他們殺的是該殺之人,是為了維護國家的穩定,所以相應地,他們平日裡都要嚴格遵守各州的明文規定,不可以枉顧律法。
她眼神不善地盯著眼前這堵她可以輕易越過去的城牆,隨後——
毅然決然地轉過身,往城內走。
她便暫且在城中待幾天吧,總歸時間還多。
晚風乍起,卷起地上的幾片葉子,掉在她腳邊,給她的背影平添幾分蕭瑟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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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埼玉也得知了嚴禁出城的消息。
此刻他正和舅父關鵲鳴相對而坐,關鵲鳴向他介紹著深州的情況。
他的舅父關鵲鳴,是深州主城涼城的城主,也是深州州主。
當今朝代乃是秋朝,幅員遼闊,因而開朝皇帝采用分州治理,包括天子治理的中州在內,共有一十八州。
而深州本就是麵積最大的一個州,加上礦產豐富,土壤肥沃,氣候宜人,沿海貿易發達,到了秋朝後期皇權已經無法製衡各州的時候,深州附近的幾個州一直蠢蠢欲動,都想從這個資源豐富的地方分一杯羹,於是在周邊發動小型戰爭,劫掠土地和物產。
深州上一任州主是太平年代任命為深州州主的,是個書生,天下漸亂之後他深知自己才能守不了深州,於是上書一封發到中州,向天子推薦了驍勇善戰而又仁義忠厚的深州當地大族關家執掌深州,天子允準,自此,深州由關家接管。
關家不愧是武將世家,族中子弟或是驍勇善戰,或是多謀善斷,在關家治理的幾十年間,無一人從深州這片土地劫掠到什麼。
而關家也足夠仁義,從不曾主動挑起戰爭,隻是震懾所有進犯的軍隊,守好自己的城牆,保護好自己的百姓。
這次封鎖城牆,隻進不出,就是因為南邊的雲州又對深州發出交戰信號了。
關鵲鳴此時心情已經平複,隻是頻頻用熱切的目光注視埼玉,而已。
說到雲州,他露出了嫌棄的神色,“雲州那家子就是一群蠢蛋,明明打不過,還每次都像個蒼蠅一樣,啊呸呸呸,蝴蝶一樣,繞著我們這朵香甜的花打轉,就算被我們灰溜溜地撅走,下次還是不長腦子地卷土重來。”
聽見他的敘述,埼玉失笑。
見他又用灼熱的目光盯著自己這張麵皮了,埼玉有些坐立難安。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把自己路上的遭遇告知關鵲鳴。
他的父族是冰州的大族,冰州位於秋朝版圖東南端,沿海,而深州卻在中部偏北的位置,東側臨海,關鶴吟當年算是遠嫁,跨越了將近半個秋朝的版圖。
當年玉家遭到深州彆的家族的打壓,而關家女鶴吟的謀略才能天下聞名,玉家以半個家族的資源向關家求娶關鶴吟,以解家族危難。
當年深州也正好遭到了周圍四州的聯合進犯,眼見已成包圍之勢,如若沒有外界施以援手深州必失,關鶴吟當即決定答應玉家的求娶,她幫助玉家在冰州穩穩立足,玉家為深州的戰場打開一個缺口,讓關家得以逐個擊破四州圍攻。
此後,關鶴吟執掌玉家中饋,讓玉家從冰州的一個中流家族一躍而成當地豪族。
埼玉自小在母親的羽翼下長大,君子六藝樣樣精通,文經武略熟稔於心。
隻是,母親在一次帶隊剿匪途中,受到重傷,不治身亡。
想到這,埼玉就握緊了拳頭。
從他們對他與幼妹的圍殺來看,玉家那些人早早就與彆州牽涉甚深,而且與匪徒也關係匪淺,那麼他母親的死究竟是意外還是人為,還有待商榷。
聽見他波瀾不驚地訴說著自己父親對自己的圍殺,關鵲鳴目露心疼。
他起身,又是一把抱住了埼玉,一邊重重拍他的背,一邊狠聲道:“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的!”
“當時得知姐姐死訊,我就知道這件事情不像表麵上看上去那麼簡單,我已經著手調查這件事了,還有你和堀玉,就算你們不找來我也派人去接你們了。不行,忍不住了,我現在就要給他們教訓。”
他鬆開埼玉,捋起袖子,叉起腰,朝門外揚聲道:“來人啊!”
埼玉滿臉茫然,舅父的外表和性格,反差有點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