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莫聽穿林打葉聲(1 / 1)

她放下了刀。

嬰兒又發出一聲笑。

微不可察地,冷慕白也勾起了嘴角。

麵前被她選中的“天命之人”,此刻已經癱軟在了椅子上,椅子底下傳來“淅淅瀝瀝”的聲響。

還傳來一股很明顯的氣味。

冷慕白立馬將嬰兒往懷裡攬了攬,迅速後退了幾步,厭惡地看了一眼那個懦夫,扭頭走了。

撿回一命的匪徒在她走後終於得以大口大口地呼吸,不住地撫著自己的胸口。

旁邊的人也漸漸湊過來了,嘲笑道:“被嚇到尿褲子了?瞧你那點出息,屁大點事就嚇成這個熊樣,真丟弟兄們的臉。”

僥幸撿回一條命的人正是著惱的時候,他剛想還擊回去“你膽子大怎麼現在才見你人,你剛乾什麼去了”,就見一柄飛劍“嗖”地飛過來,在他陡然睜大的眼睛裡倒映著軌跡:它緊貼著嘲笑他的人的耳朵,紮進了他背後的牆上。

冷慕白在樓上露出一張素白的臉,“彆太聒噪了。”說完就轉身離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二樓的走廊裡。

樓下鴉雀無聲。

好半晌,有人顫顫巍巍伸出手,去拔那柄不知何時被冷慕白奪去緊接著就被用於威懾他們的飛劍,然而他臉都憋紅了,劍仍然釘在牆上紋絲不動。

旁邊的人拍了他一巴掌,用氣音教訓他:“彆xx拔了!你以為這是什麼考驗嘛!你腦子被狗吃了!小心把她引過來!xx!”

要拔劍的人諾諾應了一聲,儘管心裡不懂為什麼冷慕白臨走之前也沒說不能拔劍,他就說拔尖會把她引過來,還是乖順地熄了拔劍的心思,跟同伴一道收拾東西,灰溜溜地離開了。

冷慕白回到房間,埼玉和王婆都站在門口等著她。

見她回來,他們沒有多問她去做什麼了,埼玉隻是不安地扯著自己的袖子,將擔憂的目光投向她懷裡摟著的嬰兒。

嬰兒正睜著眼睛,好奇地張望著外麵的世界,麵色又泛起潮紅,但呼吸聲還算平穩。

他一邊巴望著,一邊誠懇地看向冷慕白,向她道謝。

冷慕白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看了一眼懷裡的嬰兒,向他們解釋道:“因為剛才受了顛簸,藥汁吐出來了,現在又起了點熱。”

王婆頓時著急地伸手要來摸嬰兒的額頭,冷慕白稍稍欠身,將嬰兒朝她那邊遞了遞。

確認過的確是低熱,王婆放下心來,眼神猶疑著不知道該不該將自家小姐接回自己的懷裡,最終,她將自己的手收回袖子裡。

埼玉眼眶還是紅的,因為手臂被扭傷,現在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用質詢的目光在兩人之間移動。

王婆安撫地向他點了點頭,“放心,小姐沒事的。”

“剛才剛喂過藥,過一會兒才能再喂一遍,”冷慕白臉上罕見地出現了遲疑的神色,“現在隻能給她用冷帕子降溫,這個效果可能沒有藥好……”

“都按你說的來,你吩咐,我們照做就是。”埼玉直接開口。

冷慕白深深望了一眼他毫不遲疑的臉色,略微皺了皺眉,隨後想起什麼般,眉頭又舒展開來。

在埼玉看來,她算是眼含笑意了。

正在他暗暗在心裡為她今天一係列的反常咋舌之時,冷慕白緩緩開口,說出來的話更是讓他驚喜萬狀——

“如果不是我聽錯了的話,方才在樓下,堀玉笑了。”

“什麼?!”埼玉以為自己耳朵出問題了。

王婆也驚疑不定地望過來。

“是那種發出聲音的笑,笑聲很好聽,很清脆。”冷慕白垂眸看著懷裡眼睛滴溜溜轉的嬰孩,臉色柔和下來。

“我妹妹笑了,我妹妹笑了……她笑了!”埼玉又想哭又想笑,他激動地抬起手想要鼓掌,卻又怕嚇到嬰兒,訕訕放下了手。

他心裡各種情感交織。

他的妹妹五個月大了,也是會笑的時候了,可是她的笑,永遠無法讓自己的母親聽到了……

她的父親,也不願意聽她這個被一直強勢掌控自己的女人生下的女孩的笑聲。

他凝視著堀玉,他的妹妹,神色似喜似悲,他在心裡悄悄告訴她,雖然父母親都不在了,但是我會一直看著你長大,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從一團稚氣到娉婷少女……長兄如父,我會照顧好你。阿玉。

他吸了吸鼻子。

母親還在的時候,總是“阿玉阿玉”地喚他,母親不在了,沒人再喚他了……

現在他管妹妹,也“阿玉阿玉”地喚,是不是能從某方麵,有一根線,將他們母子三人,聯係在一起呢?

冷慕白站在原地等他緩和好自己的情緒,直到埼玉拭了拭自己的眼底,露出輕鬆的笑容,招呼她進房去,她才邁開步子,將懷裡的小人放到床上。

堀玉離開她的懷抱,還張了張手,眼睛巴巴地望著她,好像有點不舍。

冷慕白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又用手指逗弄了一下她舞動著的小手。

軟乎乎滑嫩嫩的。

冷慕白看著看著,眼睛就彎了起來。

她扭頭對埼玉說:“等她長大,帶她來找我,我教她學武。”

她在心裡默默算了算,七八歲的時候學武應該不算遲,她那時候還有充足的時間教她。

來得及。

埼玉愣了一下,然後滿口應了下來。

開玩笑,這麼一個“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的絕頂高手主動提出要教他妹妹學武,他上趕著都來不及,怎麼會推拒。

他從小生活在與江湖牽涉頗深的家族裡,根本不講大家閨秀那一套,知道有一身能保命的本事才是最重要的。

可惜他已經太遲了,錯過了學武的年限。

他吐出一口氣,鄭重地看向冷慕白:“你已幫助我們頗多,道謝的話想必也不用多說,埼玉會將俠女恩惠銘記於心,用一生償還。”

說完,他俯倒在冷慕白身前,王婆也跟著他一起,重重跪拜下去。

“之前已經說過,我隻是隨手相幫而已,不求報答。”冷慕白看著他們的動作,眼底平靜無波。

她施救過不少人,那些人也都在事後追著趕著說銘記恩情一生相報,可是轉眼回個家,和親朋團圓,也就將這事忘了。

她覺得這樣也挺好,她不求聞達,也不想要那麼多追隨的人,隻求無愧於心。

她料定這家人大抵也是如此,等到了目的地,闔家團圓,大抵也就不在意她了。

於是她並未多說什麼,隻是順而受了他們一禮。

現在這廂真摯的感激之情,權作她得到的報答吧。

真心幫助和真心感激,也算兩清。

隻是這孩子,在她即將對一個人下手的時候,笑了出來,於是她收手,那人保全了性命。

笑,與停手,與性命。

她喜歡這種牽扯感,於是她提出締結更深的牽扯。

“冷慕白,”就在她陷入深思的時候,埼玉突兀地叫了她一聲,眼神帶著些執拗地看著她,問,“剛剛在門外,你是有什麼考量嗎?想看明白局勢還是什麼……”

她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時候,什麼事情。

她“嗯”了一聲,回答道:“官家的人,不能隨意動手。”

得了這一個答案,埼玉就完完全全放下心來,麵上露出一抹笑,自語般說道:“那就是了,那就是了……”

他將那時的恐懼、不安、絕望完全都忘卻了,隻記得眼前這人的苦衷。

他本來也沒有責怪她的意思,畢竟救他們是情分而不是本分。

隻是有了解釋之後,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又可以繼續蹦跳下去,他依然可以,對她交付全身心……的信任、感激,或是其他,無關緊要但又鮮明地存在著的東西。

王婆好似看懂了什麼,目睹著他們倆遙遙相對的這一幕,一聲長歎擱在喉嚨裡,最終還是輕輕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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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剩下來的時間都被他們用來修整,或許是為冷慕白的武力所攝,官兵和匪徒都沒有再來。

翌日一早,王婆探探堀玉的額頭,發現她的熱已完全退下去了。

於是埼玉決定即刻動身,爭取一日之內抵達深州。

他特意去詢問了冷慕白的看法,冷慕白搖了搖頭,並無異議。

埼玉沉聲應了一句“是”,肅著臉走開了。

冷慕白有點不解,她不是表示沒問題嗎?怎麼他還一臉鄭重的樣子,好像受到了重大的指示?

搞不懂,人心真是莫測。她將之拋諸腦後,不再多想。

臨行前,她還是去探了探當地官府的情況。

她記著昨日來“查盜賊”的那些人的臉,隻是在官府裡找了一圈也沒找著。

忽地,某個地方傳來搬運重物的聲響。

是官府後麵縣令的私宅。

她提起輕功,掠了過去。

然後就看到了她要找的人。

那些人正滿臉不情願地將一個個箱子搬進縣令私宅的一個院落裡。

院子裡已經雜七雜八堆了好些箱子了,看樣子像是個倉庫。

冷慕白掌心運氣,思索了一下選了一個箱子,隔空掀開一角。

裡麵儘是些金銀財寶。

她意識到了什麼。

再留神看著那些人的臉色,果不其然都是一臉灰白之象。

到底都是些平凡人,哪能做到不露聲色。

將箱子丟進院落裡麵的時候端倪更甚,他們臉上滿是不舍,還咬牙切齒罵了幾句。

冷慕白注意聽,“天殺的攪屎棍,壞了我們的好事,現在可好,縣令損失的財寶要我們拿家當來充……”

旁邊人小聲應和,“可不是!我媳婦哭著喊著讓我不要都拿走,我哪敢啊!我自己不都清點好,到時候派人查我們的家,要是查到點什麼我們一家子小命都要撂!”說完,他重重地把手裡的箱子扔在地上,騰起一陣灰來,嗆進他的鼻腔裡,他大咳了幾聲,隨後又低聲咒罵了幾句。

“那可不一定丟命,說不定,會把我們丟到那邊呢!”說這話的人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冷慕白凝神細聽。

“去乾打家劫舍的事嗎?我倒寧願是那樣,至少自己還能從中撈點好處,攢點家底!”

“你這就想左了,”一人一邊不舍地放下手裡的箱子,還輕輕拍了拍箱子的頂,一邊不讚同地搖搖頭,告誡旁邊的人,“我們至少還有官府保著,那些人可都是亡命之徒,是刀尖上舔血之輩!乾的都是玩命的活兒!”

另一人無所顧忌地大聲嚷嚷了起來:“我們乾的不也是玩命的活兒!昨天陳二死了你沒看見嗎!”

“啪”地一聲,他被狠狠扇了一耳光,霎時間半邊臉都腫了起來,扇他的那人指著他的鼻子,“你說話給老子小心點!你不想要這條命,老子還想要呢!”罵完,他“呸”了一聲,揚長而去。

被扇的人有些憤憤不平,眼底閃過怨毒之色,但他也知道自己說了混賬話,膽戰心驚地看了眼周圍,確定沒有彆人在場,這才小心向彆的兄弟賠笑道:“剛才是張某糊塗了,陳二是我好兄弟,我還經常和他一起吃酒呢,所以難免著急些,今晚我在家請各位兄弟們吃席,宰雞宰鴨,好酒奉上,兄弟們務必都來賞光啊!”

周圍人這才笑開,和氣地勸慰張三不要傷心太過。

院落外麵,冷慕白不知何時已悄聲離去了。

當晚,官兵們都如約而至張三家中。

一群人熱熱鬨鬨地吃了一頓宴,酒後還小賭了一番。

天色愈晚,各人酒足飯飽,玩得儘興,紛紛告辭回家。

張羅著送走丈夫的同僚,張三的媳婦兒在外麵洗洗刷刷一番,剛端了一盆熱水回到屋裡準備給張三泡腳,就看到原本癱坐在椅子上的張三被抹了脖子,倒在地上,血留了一地。

她驚叫了起來。

如果冷慕白在此,一定能看出來,張三脖子上的致命傷,是飛劍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