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冷慕白步出房門,下樓時,無意間一側眼,見到埼玉正在這客棧的院落裡聽護衛彙報。
她心裡思量他大概是調查到什麼了。
這樣一來,她也不必多留。
她調轉腳步,走回樓上,去走廊儘頭的房間裡略微瞧了瞧那幼兒的狀況,見她呼吸穩定,於是默不作聲地回到自己房間,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再次出了房。
說是行囊,也不過就是一把長刀綁在身後,一些零碎的物品塞進衣服裡,連個包袱都沒有。
她也不準備告彆,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依照自己的心意順手施為了而已。
他們為她提供一晚住宿兩餐飯,已是兩清。
然而她想走,事情卻留她。
再次停在樓梯上,她看到昨晚那群悍匪紛紛進了客棧大堂。
她頓住下樓的腳步,麵無表情地注視著這些人大刀闊斧地在桌子旁落座。
嘴裡吆喝著小二上好酒好菜。
她冷靜地抬起眼,透過客棧大門,看了眼外麵的天色,喉嚨裡“嗬”出一聲。
現在悍匪行事可真光明磊落。
看樣子是走不掉了,她也不想走。
她要留下來好好見識見識世麵。
她默然轉身,餘光瞥見大堂後門處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埼玉保持著一隻腳跨過門的動作,眼睛死死盯住大堂裡的一群悍匪。
冷慕白也順著埼玉看著的方向掃了一眼。
昨晚那悍匪領頭人,正似笑非笑地回看埼玉。
毫不猶豫地,她再次改變行動方向,“噔噔噔”幾聲下了樓。
這次踩樓梯她特意將腳步放重,引得大堂的人全都看著這個高挑而瘦削的白發黑衣的怪人。
冷慕白毫不在意,或者說她一改往常隱蔽自己的習慣,特意展現出自己的存在,就是為了震懾某些對象。
她徑直來到後門,與埼玉擦肩而過的時候在他耳畔輕聲留下一句“後院商議”,便像風一般輕飄飄從他身邊略過了。
要不是埼玉恍恍惚惚下意識跟著照做,看到她卓然立在後園那棵木繡球樹下,還以為耳邊那句話是他的錯覺。
蒼翠的葉,潔白的大蓬的花,花下白裡透著灰的發,黢黑的眼睛,紅豔豔的嘴唇。
濃烈到極致的色彩。
直到眼睛傳來乾澀的痛意,埼玉才遲鈍地眨了眨眼。
他微垂著頭,順從地走了過去。
“你們查探到了什麼?”
未等他走到跟前,冷慕白就直截了當問道。
埼玉抬起眼,嘴邊勉強勾出一個笑,將護衛彙報的事情一一交代了出來。
冷慕白心道果然,他家的護衛有點本事,真能順著悍匪的行跡查到點幕後之人的尾巴。
他也不是全無頭腦,順著這些線索還對幕後之人有了些猜測。
“所以,這就是家族對我們的‘追趕’罷了……”最後,埼玉低聲收尾。
冷慕白反應平平,這些年來行走江湖,這些事情她見得多了,此刻毫不見怪。
她隻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你倒是願意將你家的陰私袒露出來。”
埼玉苦笑了一下,“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這些事對你沒什麼好隱瞞的。”
冷慕白不置可否,思路從這件事上轉移。
她眼睛微眯,直視前方,似要透過門洞看進大堂裡的景象。
“那這些人今天會來,你也有預料麼?”
埼玉跟著她的視線,也回頭望了一眼,眼裡有了些疑惑,“沒有預料,沒想到他們行事會猖狂至此。”
“官匪勾結,有什麼預料不到的。”
官是當地的匪,匪是當地的官。
不就是這麼回事麼。
可是這出乎了埼玉的預料,他一時沒壓住聲音,驚呼道:“什麼勾結?!”
冷慕白乜了他一眼,微微勾起唇角,霎時臉便生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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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
“鐺鐺鐺鐺”!
一道身影踏著瓦片在房頂上快速移動,削薄的身影幾乎坍縮成一張紙片。
她手執長刀,刀尖在屋頂上滑動,接觸之處綻出零零點點的火星子。
冷慕白為了快點見到前方爭鬥場麵的全貌,才提步上屋頂,采取了這個借道手段,向那處趕去。
忽地,身側傳來幾道微不可查的破空聲,她頭也沒回,抬手利落地挽了個刀花,周身便“劈裡啪啦”落下了幾柄小巧而鋒銳的飛劍。
房下是個院落,此刻院落裡貼著圍牆站了兩排人,他們手臂上攜著皮革與生鐵製成的裝置,正對著屋頂上的身影,見到發出的飛劍被儘數擋下,猶不死心,舉臂欲再發幾劍。
冷慕白側頭,許久未與人交談的嗓音有些沙啞:“我隻是借過,不欲交手。”
說完她便加快速度,往前方兵刃相接處奔。
竟完全不顧身後蓄勢待發的裝置。
院落裡的人暗道這人實在大意,敢將後背輕易暴露於敵方麵前,定是初涉江湖,不知險惡,於是又一波劍雨裹挾著冷風,野心勃勃地逼近那人後背。
可是房上的身影頭也沒回,右手舉著長刀在身後上下輕巧地一震,劍雨也就被七零八落地格擋住了。
房下的人紛紛無措地頓手,他們後知後覺地明白,敢把後背輕易暴露的,除了不怕虎的初生牛犢,就是擁有絕對實力的高手。
隱隱預感到再發劍出去也隻是徒勞無功,他們遊移不定地看向院落中間一位身穿銀甲的人。
院落裡領頭那人凝望著房頂上遠去的身影,輕飄飄而又遲緩地向下招了招手。
他們便半信半疑放下了動作。
於是冷慕白再未受到襲擊,在屋頂上快速移動著,淒冷的月光打在她的白發上,又被厚重的黑衣吸收,於是白發愈亮,黑衣愈深。
色彩重的仿佛一道剪影。
終於,躍下屋頂,又踏過一道牆簷,到了荒地邊上最後一棟屋舍的房頂上,得以遇見埼玉一行人。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後,中間那人放下手,眯著眼,目送屋頂上她逐漸縮小的背影逼近遠處發出打鬥聲的地方。
他沒攔下人,這是意料之外的過客。
但是這起意外……
他歎了一口氣。
今夜大抵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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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冷慕白的回憶,埼玉沉默了一會兒,又低聲問了出來:“你覺得,他們甚至直接通過當地官員的手來對付我們,真的是要對我們,趕儘殺絕嗎?”
說起那四個字時,他的聲音明顯有些艱澀。
“是。”冷慕白肯定至極。
亂世當道,這樣的事,她見得多了,事情的大致走向,不但吊不起她胃口,還讓她倒胃。
無外乎謀害親子,手足相殘,地位更迭,權利爭奪……這幾詞三兩組合,中間再摻雜一些人情喜惡。
就是一幕幕經典戲碼。
她看得都想打哈欠。
她是不想摻和進這些事裡,隻想做自己的任務,救想救的人。
想到這裡,她雲淡風輕地對著眼前這個小公子交代道,“既然我已經救下你們,接下來也會一直保你們平安,隻是你們家族內部的事情,我還是不插手了。”
埼玉重重點頭,“你願意保護我們已經是莫大的幫助了。”
想起王婆的訓誡,他躊躇兩下,一咬牙問了出來,“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深州關家,不知你可願意和我們前往?那是我母族,我現在手頭緊俏,備不足謝禮,但是到那邊我們一定會奉上豐厚報酬以答謝恩情……”
他抬起濕潤的眼睛,帶著一些哀求之色,看向冷慕白。
冷慕白移開視線,“我可以護送你們到深州,寶劍已算酬勞,再多就不必了……”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埼玉大喜過望的聲音打斷:“真是感激不儘!你放心,我母族家大業大,給出的酬勞一定會讓你滿意的!”
冷慕白話哽在喉頭,頗有些嫌棄地看他。
她說的話,他是半點不聽啊。
但是算了,她也懶得繼續爭辯,到那邊她就自行離去,不與後續事情牽扯。
“你們暫且不要輕舉妄動,我會注意著那些悍匪的動作,你安心照顧幼妹就是。”
埼玉乖巧點頭,跟在冷慕白身後,一起進了大堂。
一踏入大堂,冷慕白眼神一凜。
她身後的埼玉也眼睛瞪得溜圓。
“這、這、這……”他小心翼翼去看眼前人的臉色。
她已是麵色黑沉了。
隻見那大堂裡,不僅坐著先前的悍匪,還站著一些官兵,身穿銀甲,手執長槍,好不威風。
而這些官兵的領頭人,也正是她昨晚交過手的那個。
她與他剛合計完官匪勾結的猜測,他們就來給她個“蓋棺定論”,這真是……
橫行無阻得讓人無法不生氣啊。
此時,那領頭官兵正在跟站在櫃台裡的掌櫃說話,掌櫃汗如雨下,戰戰兢兢捧著賬簿遞給他看。
這官兵卻渾然不知掌櫃的煎熬,可有可無地隨手翻看著賬簿,間或與大堂裡坐著的悍匪頭子交換幾個眼神。
似是餘光發現後門來人,他氣定神閒地朝這邊瞥來一眼。
看到是冷慕白和埼玉之後,他挑了挑眉,就收回了視線。
渾然不覺地跟掌櫃攀談起來。
看起來倒是一切正常的場景,放鬆地吃著菜喝著酒的顧客,前來查賬的官兵,小心賠笑的掌櫃。
埼玉雖然知道官匪勾結,但不認得這個官兵領頭人正是昨晚“封鎖道路”的那一個。
隻是通過冷慕白的反應,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小聲問她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可她置若罔聞。
埼玉尷尬地收了聲,眼睛不住地在她臉上掃視,最後終於確認,她大概是生氣了。
他有些疑惑。
生氣了?這是為什麼?
她討厭官兵嗎?
冷慕白一聲不吭地繼續往前走,直接走到那個領頭人身前,開口道:“昨晚我們見過。”
埼玉瞪大了眼,她她她她,她就這麼直接剛上去了!
霍柏看著麵前的這個人。
特征很鮮明,白發黑衣,使刀,輕功很好,武藝高強。
昨晚交手之後他就去江湖上打聽了有沒有這方人士,甚至於他剛說了前兩個特征,白發黑衣,就足夠對方判斷出她的身份了。
“黑白單煞,江湖人人皆知,你碰到她了?” 對方狐疑地問。
他笑了笑,搖搖頭抹了過去。
對方鬆了口氣,“千萬彆碰上,她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定,看人一個不順眼就殺了。所到之處,沒有活人啊。”
他唉聲歎氣地感慨著。
霍柏聽著他的話,眼神閃爍。
而現在,這個所謂的黑白單煞,就站在自己麵前。
好像也沒有傳言那麼唬人?
昨晚沒攔住,是因為她輕功甚高,他們的主要目的也不是殺人,沒用上殺傷力武器。他頗有些自矜地想著。
江湖人向來是有些神神叨叨的,沒受過正統教育,也就不知天高地厚。喜惡不定,隨手殺人,嗬,草莽之徒,根本不懂仁義道德怎麼寫,學點武就覺得自己頂天了,那也就單打獨鬥有用,當對敵有秩序有組織的時候,大概也隻會被紮成個篩子吧。
於是,他開口道:“我們的確見過的,昨晚毫不客氣地踏在彆人的房梁上,這種人,見之難忘。”
幾乎在他話音剛落,冷慕白抬手伸到背後,欲要拔出長刀。
這時埼玉忽地想起了什麼,他大喊道:“等等!冷慕白,用寶劍!”
冷慕白動作一頓,她僵硬地轉頭看了眼埼玉,隻見他正用鼓勵的眼神看著自己。
對麵的霍柏眼神玩味地看著這場好戲。
冷慕白在埼玉的“堅持”下,換了手,摸出那把寶劍。
寶劍一出,滿堂皆靜。
埼玉麵帶得色。
可是隨著霍柏“噗嗤”笑出了聲,大堂裡也此起彼伏地響起悶悶的憋笑聲。
埼玉感覺到有點不對勁了,這聽起來不像正向反饋啊……
冷慕白已經定下神,她手握著劍,對霍柏揚了揚下巴,“試試?”
霍柏微笑頷首。
冷慕白率先轉身,走向大門。
不在屋內發生爭鬥,以免壞了彆人家財,這是江湖規矩。
可是,有的人並不守江湖規矩。
“嗖”地一聲利器破空的響動,冷慕白目光一凝,猛然側身一避。
可是正前方有人!
她急急抬手,欲要攔下身後飛來的暗器。
“叮”地一聲,是暗器掉落在地的聲響。
冷慕白緩緩轉身,剛想質問出口。
又是“喀拉”一聲。
是從她手上傳來的。
眾人的目光慢慢下移,最後頓在了她的手上。
“噗嗤。”霍柏又是一笑,可是這次比之前有過之還無不及,竟然又“哈哈”大笑起來。
大堂眾人也憋不住了,此時大堂裡充滿快活的空氣。
埼玉目瞪口呆地看著冷慕白的手。
冷慕白感覺手裡一重,心裡已經有不祥的預感了。
她目光下移,隻見她手裡那把寶劍,已經摧折成兩段了。
劍把握在她手裡,劍尖垂頭喪氣地被劍中間一點殘餘的未斷裂的材料勾連著。
埼玉驚呼:“怎麼會這樣!”
他慌亂地看著冷慕白。
“是啊,怎麼會這樣呢,”霍柏也看著冷慕白,隻不過是以似笑非笑的眼神,“要不你用我們的武器吧,不然我怕勝之不武。”
冷慕白皺了皺眉,“如果你覺得這樣能掩蓋你們偷襲的事實的話,那你就這麼覺得吧。”
一語畢,她覺得再沒有交涉的必要,直接越過霍柏,拎著劍上路。
埼玉連忙跟上。
霍柏眼神緊盯著她的身影,揚聲道:“不比試了嗎?!”
無人回應。
冷慕白目不斜視地走進二樓長長的樓道裡。
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將埼玉攔在門外。
“那些官兵不對勁,你先回房間,等我消息。”
說完,她抬手關門,埼玉慌忙撐門,卻被冷慕白關門的力道猛地一衝,他縮回手,悄悄甩了甩自己發麻的手,嘴上道:“等等!”
冷慕白站在門後靜靜看他。
“那把劍……我不知道……”
“無事。”
“啪”地一聲,門在埼玉麵前大力合上了。
他無辜地看著麵前這堵門,咽下了那句尚未說出口的“明明是在藏劍山莊鋪子裡買的”,撓了撓頭,聽她的話自己回去了。
走進房間,冷慕白手放到背後,猛地一提,抽出了自己的長刀,刀鋒在空氣中劃過一道冰冷弧光。
她大跨步走到床邊坐下,拿起帕子開始擦拭。
本就鋥亮的刀刃在這樣天朗氣清的光線下,更是折射出熠熠的銀光。
像是波紋橫生的水麵,跳躍著、流動著灼目的光點。
擦好之後,她滿意地打量著自己的刀。
很好,很適合宰人。
武器準備好,該去磨煉一下自己的技術了。
她拉開門,門外竟然還站著埼玉。
“我,我在這等你安排。”他眨巴眨巴眼睛,說道。
“把你的護衛們都叫回來,不用探查了,現在更要緊的是你們的安全。”
“現在青天白日,那些針對你們的人最多跟你們發生一些衝突,不會直接下死手,畢竟在外麵的身份是‘保護民眾的官兵’,我就在客棧不遠處練刀,有什麼動靜我就第一時間趕過來。”
說完,她就直接離去。
埼玉聽她的指示,將護衛都召了回來,他自己去到幼妹的房間,和王婆一起照顧幼妹,護衛藏在這個房間的四周警戒著。
他從窗戶往外麵看,果然能在不遠的地方看到冷慕白練刀的身影。
這讓他心底稍稍有點安慰。
他不時往窗外覷著,藉冷慕白的存在讓自己定心。
不一會兒,二樓的走廊就吵吵嚷嚷了起來。
埼玉走到門邊,貼著門聽外邊的動靜。
有官兵沉重的腳步聲、走動時盔甲的摩擦聲、敲門時激烈的“砰砰”聲,還有彆的房間的住客的抱怨聲,官兵渾厚地說著要“抓盜賊”的聲音……
埼玉心下一突,知道他們要抓的“盜賊”不是彆人,正是自己。
他慌張地走到窗邊,尋找著冷慕白的身影。
可是不見了。
她不在他能看見的地方了。
他心臟沉重地墜下去,墜進陰冷而令人窒息的潮水裡。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幾刹,也許已經過了一刻鐘。
外麵的聲響不停,而他們的門上突然響起了幾聲輕巧而短促的敲擊聲。
跟官兵們沉重、用力、粗魯的拍門聲渾然不同。
“是我。”他聽見門那邊的人說了這麼一句。
他心底濕漉漉的潮水慢慢褪去,他的心臟又得以呼吸了。
他急切地走過去,卻又慢吞吞地開了門。
冷慕白閃身進來,目標明確地奔著房間裡的椅子而去,沒有搭理給她開門的埼玉一下。
他關上門,仍然僵直地站在門後,不知道在固執些什麼。
抑或是想得到些什麼卻沒得到,因而不滿足地站在原地表明自己的決心。
冷慕白將椅子搬到門邊,坐了下來。
這樣就是與埼玉相對著了。
不知為什麼,埼玉的心情又好了起來,他放鬆身體,學著冷慕白的動作,也去搬了個椅子,坐到門邊。
冷慕白皺著眉,有些不解,卻沒有說什麼。
埼玉語氣輕快地主動解釋,“我在這聽外麵的動靜聽得更清楚些。”
冷慕白不作聲,卻驀地站起身,打開門出去了。
留下在原地目瞪口呆的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