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月是故鄉明(1 / 1)

埼玉顫顫巍巍去看幼妹,隻見躺在床上的小小的人兒麵色潮紅,渾身發汗,跟被泡在水裡似的,不時抽搐幾下。

他急忙上前,可他既無照顧幼兒的經驗,也無治病的學識。

坐在床邊抱又不敢抱,碰也不敢碰,隻敢將手虛虛搭在她的上方,遲遲落不下去。

“請,請醫了麼,醫者,還未到麼?”他問旁邊的王婆,聲線打著抖。

王婆亦是滿麵心焦,目光半點不離自己小姐,一句話顛三倒四地說:“請了,早就請了,怎麼能不請醫者呢,可他不來呀,他怎麼還不來呀……”

“我去看看醫者為何還不到!”埼玉驀然起身。

似乎是起得急了些,他搖晃了幾下,口中也沉沉咳了幾聲,他迅速穩定身體,大步跨出門外。

出門左轉,就和一個人撞上。

不同於他,那人走得快而急,下盤又穩,這一下竟撞得他險些站立不住。

幸好麵前那人隨手一帶,撈起他的腰將他扶穩。

他不欲過多糾纏,直接錯身,一心想出去找醫者。

餘光卻注意到那人顯眼的發色特征。

他一下頓住,叫出聲來:“冷慕白?!”

他眼睛倏地放出光來。

冷慕白或許有辦法!

他緊緊攥住麵前人的手臂,焦急道:“幼妹突發熱病,不知,不知俠女可有辦法啊!”

說到最後,嗓中已然有嗚嗚咽咽之聲。

冷慕白本來隻是聽得樓下大堂亂糟糟的,不舒心,想要去樓上房裡清淨一下,誰知到樓上還是不安生。

隻是沒想到是昨晚那繈褓裡的幼兒出事了。

她蹙眉看去,“熱病?”

她想起昨晚繈褓裡幼兒微弱的啼哭聲,當時她就覺著不對勁,隻是照顧幼兒的家仆並無異常,她才放下心裡的疑惑,隻當這幼兒是睡去了。

現在看來竟是發熱病的先兆。

她眼波一橫,短促地做了決定:“我隨你去看看。”

埼玉在原地躊躇兩秒,隨後咬了咬牙,向她道歉。

“實在對不住,我得去醫館再請個醫者來,請俠女自行去看看吧,”他手朝後一指,“就是那間屋。”

說完,他匆匆舉了舉拳,側身離開了。

冷慕白睨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徑直朝他方才所指的房間走去。

縱然門是大敞的,在進門之前她也用指節輕輕扣了扣門,發出兩聲清脆的敲擊聲。

“我略通醫術,受埼玉公子之托,來幫忙看顧一下他的幼妹。”

說完,她來到幼兒的床邊,先是皺眉定定將那幼兒通身看遍,半晌,目光從她的眉心掃視過鼻尖、兩頰、嘴唇,最後落在她偶爾痙攣一下的身軀上。

旁人看來,她的態度近乎漠然。

王婆實在心慌,眼神在冷慕白和幼兒身上來回逡巡,裡麵同時燃燒著火焰和凝固著堅冰,訥訥道:“不知俠女可有醫治的法子?”

取代冷慕白回答的是她上前一步將頭湊近幼兒嘴鼻,緊接著又靠向她胸腔的動作。

她將耳朵虛虛貼在幼兒身上聽了半天呼吸聲和心音。

直起身收回頭,她看向一側站立不安的王婆,詢問起關於這幼兒的症狀。

王婆知道她這是在問診,所以就算內心急切也極力克製住,回憶起自家小姐昨晚以來一切的變化過程,一一交代給她。

冷慕白頷了頷首,隨後從被子裡抽出幼兒的小手,手指停在她的腕節上搭了幾秒。

心裡便大致有數了。

“是熱病,但同時也有驚悸的狀況。”

王婆失聲道:“是驚悸!”

冷慕白眼神移向她,她有些無措,但在冷慕白充滿壓迫力的眼神下還是磕磕絆絆地解釋道:“我服侍過發熱病的人,知道大概症狀,可小姐渾身盜汗,這實在不是熱病的症狀,因而我拿捏不準,隻想請個大夫來興許能看得透徹些……現如今還是俠女看得分明,這是熱病混有驚悸之象,是我不精,是我不精……”

說到最後,她不斷地責備自己、逼問自己。

冷慕白沉沉開口,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她的喃喃自語:“當下最要緊的是治好你家小姐的病,而不是僅僅沉浸在自責的情緒裡,等你家小姐病好,負荊請罪都來得及!不然一切都是空談!”

“您說的是,您說的是,”王婆不住點頭,抬手悄悄拭去眼角的濕潤,勉強露出點薄而透明的笑,“還請俠女賜教,奴定當全權準備,配合俠女!”

冷慕白淡然道:“取紙筆來。”

而後她報出一個方子,讓客棧的小廝去醫館跑個腿抓取藥來。

吩咐完小廝,她又讓王婆打一盆冷水,浸濕幾塊毛巾給她。

王婆心有不解,這寒冬臘月的,怎麼用冷水?

但她並未多問,而是依命去打了一盆冷水進來,浸濕了幾塊帕子。

冷慕白撚起帕子,讓自己溫熱的手指少觸碰到它,以保持它的冷度,隨後輕輕將它搭在幼兒小小的額頭上。

熱病有兩種狀況,一是風寒,二是疫病。

疫病是需要傳播的,現在這附近並未聽說有什麼發疫病的地帶或是人,何況昨晚的確風冷而急,再加上驚悸常常與風寒伴發。

所以大致可以確定下來是風寒引起的熱病了。

熱病緣由隻與用藥有關,而冷帕敷額則是熱病通用的降溫法子,不論是什麼引發的熱病都要用的。

隻不過風寒引發的熱病使用這法子要謹慎些,得避免出現外熱內冷的結果。

冷慕白一手撐在幼兒身側,一手放在她胸腔上,慢慢用內力給她溫著體內的熱度。

王婆眼見著她家小姐麵上潮紅慢慢散去,渾身的抽搐也停止了下來。

等小廝將藥取來,煎服後為幼兒喝下,不出片刻,幼兒的熱已經退得七七八八了。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兩眼含著淚,麵對著冷慕白,俯身作了一揖,“多謝俠女救我家小姐性命,此番已經是俠女第二次相救了,兩番救命之恩,老奴以後一定為俠女奔波不停,任憑俠女差遣!”

冷慕白身子僵了一下,隨後走上前去,搭上王婆手臂,將她扶了起來,隻是說話仍是無情無欲的樣子,“不必如此,順手之事。”

說完,她向幼兒投去一眼,隨後淡聲告辭:“等醫者請來再看顧一下你家小姐,我醫術隻是略通,背後症結還是請醫者疏通為好……”

似是覺得這樣喋喋不休叮囑太過,她忽地閉了口,隻留一句“我先離去”便輕手輕腳推開門走掉了。

王婆道了一聲“走好”,抹抹眼淚,想到了什麼般搖了搖頭,露出一抹笑。

“是個麵冷心熱的俠女呢。”她歎出這麼一句。

等埼玉領著醫者急匆匆回來,就見他的幼妹已經酣睡在被子裡了。

剛經曆一番奔波的他氣還沒喘勻,一邊調整著呼吸一邊指著床榻,讓醫者上前查探,然後問站在一邊的王婆這是怎麼回事。

王婆向他細細告知了方才冷慕白的做法。

埼玉有些怔愣,神色複雜道:“她又幫上了忙麼……如此說來,我們確是欠下兩次救命之恩了。”

王婆懇切地點了點頭。

埼玉垂下頭,臉色蒙在昏暗的光線底下,有些晦暗,“我如今離開家族,關家那邊雖說歡迎我回去,但我到底不知道那邊是個什麼境況,不敢奢想會待我如何親厚了,隻求他們能撫養堀玉便好……我雖說是送了一把劍,但用一把劍就想抵消掉救命的恩情是萬萬不能的,隻是,這樣的我們又還能給予她什麼報答呢……”

他自嘲般輕笑一聲,“人家壓根用不上我們吧。”

“公子慎言,”王婆製止了他的話,神色一沉,“公子這是在逃避自己的責任嗎?俠女需不需要是一回事,我們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我們什麼還未做就提前預知說人家不需要,以此來逃避自己可能的付出,這是小人所為!”

埼玉被她劈頭蓋臉一頓訓斥,竟也絲毫不生氣,反而一一順著王婆的話往下細想,而後麵色羞愧道:“你說的是,是我不敢麵對、自暴自棄,不管人家如何,我總是要殷勤相幫一些的。”

王婆這才麵色稍霽,頷了頷首。

醫者已診斷完畢,還看了冷慕白的方子,埼玉看他已經在收拾自己的醫箱,過去詢問情況。

“小姐的確是風寒加上驚悸之象,這個方子是可用的,退熱處理也做得很好,我把脈時查探到一絲內力,很好地護住了小姐的五臟六腑,想必剛剛為小姐診治的是一位武學高手。”

這位醫者有著長長的白胡子,此刻他正撫著自己的胡子,不住點頭,“這位高手做得比我好,我沒有這等內力護體的手段,隻能以尋常藝術手段救治,但想必效果是不如這位高手來得好的。”

埼玉在一邊猛點頭,以示他在認真聽。

隻是這點頭的動作在醫者的眼裡就變了味道,他有些無奈,“看來公子也覺得我不如這位高手,既如此,這次診療我也就不收費了,在下告辭。”

他背起醫箱,慢慢悠悠向外麵走。

埼玉還處於茫然中,他怎麼就覺得醫者不如冷慕白了?

王婆腦子活泛些,疾步跟了出去,送醫者離開,還堅持要付診療費。

醫者擺手,“不用,這一趟就當我來長長見識,沒幫上什麼忙,還因為年紀大了腳力不夠遲遲不到,確實不該收診療費啊。”

聽此,王婆也就收回了手,送到樓下大堂,停在門口,目送這豁達的醫者,悠然地步了出去。

樓上的埼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他剛剛的動作在彆人看來有什麼意味,可惜等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不用慌張了,因為根本沒辦法補救。

人都不知道走多遠出去了。

埼玉懊惱地捶了一下自己的頭,萎靡地走到幼妹的床邊,坐在她身邊注視著她。

他的這麼年幼的妹妹呀……

他在腦子裡胡思亂想一通——

不知道護衛們查探的消息怎麼樣……

他的家族,真的狠心至此,連他的幼妹都不想放過嗎?

接下來還會有這樣的事情,他要怎麼應對……

生養他的家族,雖然早知道他們不是很待見他們兄妹倆,可沒成想竟到了這個地步。

從今往後,他隻能是作為故鄉舍棄的身份立身於世了。

長長呼出一口氣,他看向窗外。

陽光正好,可是刺得他眼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