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史如意第一次進太太曾氏的屋子。
雲府主子雖少,曾氏管家手段卻嚴密,下人行事自有一套規矩。
史如意不敢抬頭亂看,乖巧地跟在溫媽媽身後,由大丫頭珠雲在前邊領著進去。
暖爐裡烘著銀霜炭,寒風都被垂下來的絹簾擋在外頭。
屋外北風料峭,屋裡卻暖意如春。
一扇門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
她們在院子等的太久,手腳都被吹得冰涼,行走間身體慢慢回溫,史如意忍不住舒暢地深吸幾口氣。
偏廳裡,曾氏和二少爺雲佑圍桌坐著。
靠牆的半月桌上擺著兩個食盒,另個丫頭珠月在一旁站著伺候。
空氣裡漂浮著熟悉的艇仔粥的香味。
史如意偷眼望去,就見那二少爺雲佑坐在桌子左邊,身上一襲寶藍鑲邊雲錦袍子,模樣意外地生得好,約莫十二三歲的年紀。
初初長成的少年郎,眉目俊朗,麵如冠玉。
許是因為還在病中的緣故,臉頰顯得有些瘦削。
雲佑垂著眼皮,長長的睫毛在空中輕微地顫動,手裡舉著調羹,他慢條斯理地將粥吹涼,再送入嘴裡。
因著皮膚生得白,手背骨節分明,上麵的青筋看得極明顯。
艇仔粥的熱氣在唇邊升騰,倒給他又染上了幾分好顏色。
魚片瘦肉,花生蛋絲,蝦仁的紅潤映著蔥花的嫩綠,他的喉結隨著粥的吞咽緩慢地上下滾動。
隻往那一坐,便讓人覺得秀色可餐。
屋裡進來了人,雲佑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自顧自地舀著瓷溫碗裡的粥,仿佛那是現在天底下頂頂重要的事。
一屋子人靜靜地看雲佑用膳,灼熱的視線似乎也未對他造成絲毫影響。
主子不出聲,下人們自然也不敢出聲。
曾氏將手擱在桌上,滿懷欣喜地看了雲佑好一會兒,這才像剛意識到那般,恍然回轉頭來,笑著對溫媽媽道:“溫媽媽來了,這次你有功勞,得賞。”
“這粥是如何做的?說與我聽聽。菩薩保佑,佑哥兒總算能吃進點東西了。”
溫媽媽得了曾氏兩句溫言好語,頓時受寵若驚,忙著自謙道:“哎,太太哪裡的話,不敢當不敢當。”
溫媽媽說著,臉上慢慢顯出幾分為難。
“不過這粥的做法……不怕太太笑話,這粥是我家小女如意做的。”
她笑著解釋,“如意雖然年紀小,但總能想出些新鮮吃食的做法。也不知她是從哪裡聽來的,說這粥味鮮甘甜,料也多,拿來補身子最合適。
我想著二少爺嘗我做的吃食胃口不開,倒不如讓她試試手。”
溫媽媽把如意自作主張煮粥的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怕太太知道了怪罪。
曾氏得了溫媽媽的回話,眼裡閃過幾分訝異。
“竟是你家小女兒做的?”
曾氏定睛一瞧,這才看見後頭角落裡安靜站著的史如意。
她招招手,示意珠雲帶她上前來。
曾氏拉過史如意的手,仔細端詳好一會,這才抿唇笑道:“你這孩子倒生得可憐。”
史如意半點也不怕生,聽了這話,她便微微仰頭,甜甜地衝曾氏笑起來,圓潤的小臉上梨渦若隱若現。
“哎,如意問太太的好,問二少爺的好。”
聞言,雲佑手上調羹一頓,眼光不著痕跡地掃過來。
曾氏看她年紀雖小,但氣定神閒,說起話來口齒清晰,生得也粉雕玉琢的,不像一般小孩粗野調皮,心下便生起三分喜歡來。
“不錯,難得你年紀那麼小,手藝卻這麼好。”
曾氏想了想,側頭喚珠雲道:“去拿鑰匙把我匣子開了,拿裡頭那個小金釧來。”
“哎。”珠雲得了令,應聲而去。
史如意沒料到這出,她回頭看溫媽媽。
溫媽媽睜大眼睛,連連擺手,慌張道:“哎喲太太,這怎麼使得,這麼貴重的東西。”
曾氏抬手止住溫媽媽的話,漫不經心地笑道:“無妨,這鐲子小巧,留著我也無用。”
她說完,又笑眯眯地逗史如意。
“如意,你可還琢磨過什麼其他吃食?若是做得好了,還有彆的賞給你。”
說話間,珠雲已經從裡屋捧著金鐲子轉來了,她幫史如意撩起左邊襖袖,把那鐲子戴上。
這金釧樣式小巧,單論克量倒不算重,隻是光看那上頭鏤刻的如意雲紋,就可知其工藝難得,倒比鐲子本身還貴重。
“太太,大小正合適呢。”
珠雲笑吟吟地舉著史如意的手臂,金燦燦的鐲子掛在她白嫩圓潤的手腕上,煞是好看。
史如意看著那精美紋樣的雲鐲,眼睛都有點發直。
她在心裡劈裡啪啦地敲算盤,若是把這金鐲子拿去外頭典當,少說也能換五貫銅錢。
五貫銅錢,抵得上溫媽媽足足兩年的份例!
若再來那麼五六七八個鐲子,不僅她和溫媽媽贖身的錢儘夠了,還能給未來的開店資金也攢上一筆。
怪不得人人都擠破頭,想來老爺太太屋裡做事呢。
主子們財大氣粗,便是從牛毛中隨意拔出一根,就夠底下人歡喜半天了。
史如意望向曾氏的眼睛裡,立刻多了幾分誠懇的熱切,好比看見那肥美的羔羊,正在草原上肆意奔跑。
“回太太的話,如意會做的花樣可多啦。
芙蓉肉、神仙魚、水晶肘子還有鳳梨酥,不知太太午膳想先嘗哪一個?”
曾氏原本隻是想逗逗她,未料到史如意井井有條地說了這麼一長串。
年畫似的小女娃,圓睜的杏眼裡寫滿期待,一時倒讓她有些騎虎難下。
曾氏沉吟起來。
“咳。”
雲佑突然輕咳出聲,放下手裡的調羹。
二少爺剛剛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吃粥,沒發出半點聲響。
但有些人的魅力就在於,他隻要一出聲,所有人的目光便會自動自覺地回到他身上。
曾氏瞧一眼桌子,那瓷碗中還剩了約莫一半的粥,但她已經很滿意了,往常用膳,雲佑最多嘗不過三調羹便罷食了。
她從懷裡掏出手絹,起身親自給雲佑點了點嘴角。
“佑哥兒,吃好了?可還想用點什麼?”
雲佑下意識皺眉,他冷淡扭頭,接了珠月捧來的清水香茶漱口。
他目光極輕地瞥了史如意一眼,輕哼一聲,又將眼光撇開,落在桌子的木紋邊角。
“你說的那些菜式都太油膩,克化不下,若沒有其他新鮮做法,晚膳便還用艇仔粥吧。”
祖母還在時,逢年過節娘家走動,總會差人千裡迢迢送來幾箱新鮮海貨,簡單加工味便已極鮮甜。祖母偏疼他,總是變著花樣給他做吃的,這艇仔粥也是嘗過幾回的。
他那時雖挑食,長得卻並不瘦弱,多半都是祖母的功勞。
後來雲府大房二房分家,之前伺候祖母的那幾個廚子也跟著大伯去了京城。
……祖母去世後,他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嘗過這個味了。
雲佑接過珠月遞過來的淨帕,自個兒拭了嘴角。
他說話時語速不疾不徐,帶了一絲少年的微啞,嗓音清淡,如西湖龍井般令人回味。
那茶葉尖尖卷曲纏繞,也不知怎的,史如意的心忽然便被撩撥了一下。
癢癢的刺撓。
溫媽媽方才介紹時並未提起,沒想到二少爺竟會知道這粥的名字,一時間在場各人都有些驚訝。
史如意眉眼彎起,這是廚子遇到懂行的客人時的愉悅。
“是呢,二少爺果然會吃。
要養胃確實不能葷腥太重,不如我煲一鍋老火靚湯,晚膳時分送過去。這老火湯味道清甜不膩,還是適宜食補的養生法子,二少爺覺得如何?”
史如意一說起好吃的,臉上的表情就變得極認真。
她唇角微微含著笑,輕柔軟糯的聲音一路甜到人心底,聽得太太曾氏都有些意動。
曾氏估摸著雲佑臉上的表情,不像是要拒絕的意思,便代替他答了。
“既然如此,你便做了試試吧。”
左不過是多一份菜的事,若是做得好了,回頭再讓珠雲賞些東西下去便是。
這早膳便算用完了。
珠月把吃剩的粥碗收到食盒裡,溫媽媽伸手正要提過來,就被二少爺出聲止住了。
“……那碗又是什麼?”
雲佑伸出手,不偏不倚,指著食盒裡靜靜躺著的另一個沒動過的白瓷碗。
史如意和溫媽媽麵麵相覷,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珠月在二少爺的示意下,將碗上蓋子掀開,一碗晶瑩剔透、色澤靚麗的珍珠粉圓頓時出現在眾人麵前,碗底尚有餘溫。
史如意倒吸一口涼氣,這不是她早上做的那碗粉圓甜羹嗎?
香菱怎麼把這個也裝進食盒裡了?
曾氏探頭一瞧,饒有興致地點評道:“這紅糖水做的倒是新奇,裡頭似是放了蜜豆、花生、蓮子、醪糟、葡萄乾……
那個紫色的卻是何物?”
史如意上前兩步,從珠月手裡拿過蓋子,乾巴巴地笑道:“此物喚作‘珍珠粉圓’,是用芋頭搓成丸子做的。
不過現在放的時辰長,估計已經涼了。太太和二少爺若想嘗嘗,我再從大廚房拿一碗新的吧。”
說著便要合上碗蓋。
雲佑的動作卻比她還要快。
她眼睜睜地看著雲佑把小碗鄭重端到麵前,舉起調羹,往碗裡舀了一勺。
初嘗沒有什麼香味,隻覺得口感滑順。
再咀嚼片刻,舌尖芋頭的香味慢慢溢出,花生和蓮子軟糯可口,醪糟酒香馥鬱,葡萄乾和紅豆更是往其中增添了幾分甜蜜。
他原來並不好甜食,尤其是那些果子蜜餞,嘗起來甜得發膩。
這碗粉圓清甜舒爽,嚼起來香韌可口,彈性十足,佐料搭配的卻是正正好。
雲佑勾起唇角,連一身清冷的氣質都無意間融化了兩分。
不知不覺,一碗珍珠粉圓就已下了肚。
史如意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手指微曲,幾次欲言又止,粉嫩的小臉上寫滿了矛盾和掙紮。
可、可是,
這碗是她吃過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