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兩日便要到冬至了。
冬至喜吃花生芝麻餡的湯圓,象征著幸福圓滿、家庭吉祥。
單吃湯圓未免有些單調,史如意琢磨著,今年給這碗湯圓“加加料”,讓大家都嘗個新鮮。
她把紫煙送來的芋頭洗淨去皮,切成薄片,上鍋蒸熟後搗成泥,再一點一點混入木薯粉,直到最後揉成鼓鼓的圓球。
史如意哼著歌,她很享受這種揉麵團的過程,手掌一用力,麵團就軟綿綿地陷下去,好玩又解壓。
“這麵團好生奇特,怎麼是這般顏色?”
香菱抱著洗好的碗筷回來,瞅見如意又在做好吃的,那笑容立刻掩飾不住地跑到臉上。
“這是珍珠粉圓,不是麵食,當點心用的。”
史如意隨口回道,將手下的芋泥團子搓成細長的條,用刀切小段,輕輕把棱角揉圓潤,再撒上薄薄一層木薯粉防止粘連。
香菱看了一會起身,“你慢慢做,我去門口幫你守著。”
她這回學聰明了,怕杏果又來搶食,靈機一動,決定拿上杵臼米桶去院子裡舂米,順帶把門口堵了,防火防盜防杏果。
史如意忙碌著,把芋圓下沸水煮了,煮到軟糯,再撈起來浸涼水。
這樣作成的芋圓鮮亮光滑,軟糯可口,如同珍珠般閃亮動人,因此又得了個“珍珠粉圓”的雅稱。
史如意另起了爐子,用蜜紅豆、花生、蓮子、百合加紅糖熬煮一鍋糖水。
她想了想,還覺不夠。
史如意讓香菱盯著火候,自個兒小步跑回家,扒開屋角藏著的陶罐,用木勺舀一勺潔白細膩的醪糟出來。
這酒釀醪糟還是她趕著入秋時做的,趁天時尚暖,酒曲容易發酵,留到冬日裡加了雞子熱著吃,又香又甜,綿軟醇厚,這通身寒意都儘消了。
史如意仔細封好陶蓋,臨走前,又在木桌上的布袋裡抓一把夏天曬好的葡萄乾。
她回到大廚房,將紅糖水並豐盛佐料一齊盛入白瓷碗中,加入幾顆方才煮好的嫩滑芋圓,最後才將帶來的醪糟和葡萄乾灑上去。
這一碗五色珍珠粉圓,色澤鮮麗,清香糯甜,表麵白霧浮動,單是看著就很誘人。
史如意用調羹嘗了一口,覺得遺憾,她還是更喜歡用牛乳打底的做法。
可惜此時的新鮮牛乳價貴稀缺,達官貴人倒是有機會享用,像她們這樣的平民小百姓是萬萬消費不起的。
史如意惆悵地歎口氣,又舀起一勺香甜的粉圓,送進嘴裡……
身後幽怨的視線仿佛自帶熱度,要把她的背影烤焦,史如意忍不住笑。
她輕咳幾聲,不再逗香菱,“喏,鍋裡還有,想吃自己盛嘛。”
忽地,大廚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溫媽媽在哪呢?”
來人是太太身邊的大丫頭珠雲,她在院裡左右張望一圈,沒找著人,立刻現出焦急的神色。
史如意覺得奇怪,半個時辰前,珠雲不是才來拿過飯?
“我娘給千姨娘送飯去了,姐姐可是有什麼事嗎?”
史如意隨手合上碗蓋,跳下凳子朝珠雲迎去。
“偏偏這時候……算了,我這就找她去。”
珠雲揪著手中的帕子,一跺腳就要離開。
“姐姐,等等。”
史如意趕忙攔住她,朝香菱使了個眼色。香菱會意,把頭朝她一點,匆忙穿過院子出去了。
“彆急,我讓人去喊我娘了。外頭風大,姐姐且安心在這等等,我娘馬上就回了。”
聽了她的話,珠雲這才勉強止住步伐。
“你是溫媽媽的女兒吧……喚作如意?”
珠雲回頭,臉上的神色可以稱得上是“沉重”。
“你不知道,二少爺這幾日受了風寒,胃口不開,無論什麼都吃不下去……早上老爺不在,二少爺不耐煩太太嘮叨,還把碗筷都給摔了。”
珠雲隨著她走到簷下避風,仿佛終於找到可以傾訴的對象,拉著史如意大吐苦水。
“這不,太太又氣又心疼,趕忙遣我出來,讓溫媽媽重新做些清淡開胃的吃食。
這生了病的人,再不吃飯,身體可怎麼能好?”
史如意聽得暗自咂舌,雲府上上下下誰人不知,全家人最寶貴的小祖宗,二少爺雲佑……
出了名的挑食,出了名的脾氣壞。
雲家子嗣單薄,太太曾氏自成親兩年生下大少爺雲璋後,便再無所出。
又是請名醫調養身子,又是燒香拜佛行善事,盼星星盼月亮,曾氏終於在第八年盼來了自己的第二子。
曾氏生子時難產,二少爺甫一出生就體弱多病。
雲老太君見了心疼,索性抱了這個寶貝孫子到自己屋裡親自教養,直到老太君去世後,雲佑才回到曾氏身邊來。
因此,曾氏對這個自小不在身邊長大的二兒子任予任求,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活生生寵出了一個滅天滅地的小霸王。
“可是早上做的菜不合二少爺的口味?”史如意小心翼翼地問。
自家親娘溫媽媽的手藝她是知道的,雖然不是練家子出身,但也實打實地下過幾年功夫賣力學過,做出來的味道不比外麵酒樓的差。
珠雲瞥她一眼,搖搖頭,輕聲道:“二少爺什麼都挑,但他自小跟在老太君身邊吃用……
老太君娘家祖籍沿海,平日裡想是慣用海鮮的。”
沈婆子不知道從廚房哪兒突然冒出來,一聽這話,她眼珠一轉,眼裡就帶出三分欣喜的算計。
“珠雲妹子,要說老太君的口味,老婆子我最熟了。
你看,不如我做些鮮蝦餛飩,待會送去太太房裡,你看佑哥兒吃不吃得下,可好?”
珠雲一聽這話如蒙大赦,趕忙點頭。
“那感情好,沈婆子你快快做著,我回去跟太太說一聲。免得出來時辰久,太太等急了。”
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沈婆子得了準信喜上眉梢,她扭過頭得意地看史如意一眼,故意大聲顯擺。
“這吃食有講究,還得是自小用慣的吃起來才香。有些人啊,不要得了主子兩天青眼就飄起來,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史如意默不作聲,隻微笑站著聽她吹牛。
沈婆子碰了個軟釘子,見史如意沒反應,還當她是年紀小聽不懂,撇了下嘴,不敢再耽擱正事,顧著做蝦仁餡去了。
史如意麵上不顯,心底到底還是著急的。
自從雲老太君去世,大少爺又去了書院讀書後,整個雲府說是圍繞著二少爺雲佑轉的也不為過。
若是沈婆子做的蝦仁餛飩真能得雲佑的歡心,就算溫媽媽是太太陪房也不頂用。
換下去也就是主子一句話的事。
香菱和溫媽媽還不見人影,就算等下趕回來也來不及了。
史如意漫步到廚房,仔細觀察紫煙早晨送來的食材,豬骨、魚肉、鮮蝦、蔬果,這些都是常備的。
鍋頭還擺著香菱早上新炸的豆漿油條,她還沒來得及吃就去乾活了。
她眼睛倏然一亮,生病的人往往食欲不振,若能用上一碗口味清淡、營養豐富的熱粥便好了。
方才聽珠雲說,這二少爺雲佑該是喜好海鮮的口味?
那艇仔粥最是合適不過,連材料都是現成的。
相傳這艇仔粥本就是水上人家所創,食材最重“新鮮”二字。
日子好時遊河出艇,把即時打撈的海鮮雜七雜八煲進粥裡,融合了魚片的鮮、瘦肉的香、花生的脆,粥底又綿又滑,端的是鮮甜無比。
史如意自米甕裡取出半碗米,用井水淘洗乾淨,倒進瓦罐,又倒入老母雞熬成的高湯。
這樣煮出的味粥更香更滑,米粒很快就能開花。
沈婆子聽她這邊有響動,狐疑地抬頭張望,看史如意隻是在煮粥後,又把頭扭過去了。
隻是突然加快了手上抽蝦線的動作。
史如意深吸一口氣,她不慌不忙,依次取了一片豬瘦肉,切絲醃製;取一塊魚的腹部肉,切成極透明的薄片;熱了油鍋煎蛋,依舊切成蛋絲。
一切完成後,她坐下來,和沈婆子一塊剝蝦仁。
“……”
沈婆子鐵青著臉,飛快地把自己剝好的蝦仁撥到一邊。
史如意也不在意她,左手捏住蝦頭,左右搖擺後掰掉,蝦線也被一齊帶出來。
右手抓住蝦身,另一隻手捏住蝦尾往前推,飽滿完整的蝦仁便自動自覺地從殼中滑出,乖乖落到盤裡。
左右不過一分鐘的功夫,三四個蝦仁就剝好了。
一旁的沈婆子看得目瞪口呆。
史如意起身,將醃好的瘦肉和蝦仁都彙入熬好的味粥中,蓋上鍋蓋繼續熬煮。
味粥在瓦罐中“咕嘟”作響,無形的香味散發出來。
溫媽媽和香菱提著空空的食盒往回趕,還在院子裡,就已經聞到了廚房飄來的鮮甜粥香。
史如意正半蹲著去柴調火力,看到溫媽媽回來,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她嘟起嘴,半是撒嬌半是炫耀。
“娘,你怎麼才回來?我熬的粥都快好了。”
溫媽媽快速脫了鬥篷過來,她看著忙碌的女兒,會意地一笑。
“娘來吧,你力氣小,手嫩,哪扛得動這麼重的柴。”
香菱在史如意的指揮下,把早上炸的油條切段,花生米去衣炒香,又準備了香菜、薑絲、蔥段等作調料。
她一邊乾活,一邊嘴巴不停地抱怨,“千姨娘也真是的,底下的丫頭犯懶不乾活,她也不罰,還害得我們跑去給她送飯。”
若是讓沈婆子逮著這次機會,把溫媽媽的位子頂掉,還不一定怎麼欺負她們這些燒火丫頭呢。
史如意一聽就明白了。
千姨娘燒香念佛,是個軟弱和善的老好人性子。
可能因為她自己也是老太君身邊的丫鬟出身,千姨娘謹小慎微慣了,對誰都是好言好語。日子久了,連手底的丫鬟都騎到頭上來,動輒犯病告假的,她也不上報給太太。
史如意衝香菱搖搖頭,衝沈婆子那邊使個眼色,香菱就憋著不說話了。
她掐著時間踩上凳子,往熱粥裡倒入鮮魚片、炒乾的花生米、細細的蛋絲,加了鹽和薑絲用木勺撈開。
最後鋪上切好的油條,撒上蔥花和香菜增加風味。
沈婆子已經提著食盒出發了,頭也不回,步子極快,似是要把她們遠遠甩到後麵。
香菱馬不停蹄地將艇仔粥盛到碗裡,溫媽媽順勢接過來,裝入食盒中。
緊著慢著追在沈婆子後頭。
史如意看著二人著急的背影,心中升起擔憂,還沒來得及細想,她腳步一抬,已經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娘!我也去。”
太太曾氏的院子裡,大丫鬟珠雲對著兩個食盒犯難。
還是史如意仗著自己人小,嘴甜會說話,“姐姐,二少爺胃口不開,我們廚房的人都著急。你都拎了進去,看二少爺歡喜用哪樣都行。”
珠雲被她說動,和一邊伺候的婆子一人一個,拎著食盒進去了。
院子裡寒風吹過,寂靜無聲,沈婆子和溫媽媽都屏了呼吸,側耳聽著太太屋裡的響動。
“……”
屋裡似有調羹碰碗的清脆聲。
片刻,一道清啞的少年音響起,尾音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情緒,“娘,這粥的味道倒是特彆。”
一陣窸窣細語過後,珠雲帶著歡喜的笑容推開門,朝著外頭道:“溫媽媽快進來吧。”
沈婆子瞪了她們母女倆一眼,臉上立刻現出灰敗的神色。
贏了。
史如意悄悄呼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