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雪一連下了四天,有一尺多厚,白天出了太陽就化開一些,等到夜裡又凍的堅硬。
京外的官道也是泥濘不堪,首卿心裡念著玉姝,想趕快回宜州去,可這路又實在不能行走。
王小娘這會兒沒事,就去西廂和首卿說些私房話。
“真是奇了,這陳家臘八還給送了粥,這正經節下的卻又沒禮了?”
但也並不在意這個,隻是抱怨一句,又說起了彆的。
“要是那個妾生了男孩,二娘就抱過來養罷,從小養著,縱使知道不是親娘,心裡也向著你。”
首卿冷不丁又聽她說起這個,有些哭笑不得,就想逗逗她,
“小娘怎麼不勸我再嫁?爹爹和姐姐都這麼勸我。”
王小娘有些得意,又露出一個淡淡苦澀的笑來,
“老爺是男人,他那裡瞧的清楚女人的事。大娘還年輕,女婿又是個踏實人,也沒妾室,她沒吃過裡頭的苦頭。
這找官人是個冒險事兒,就算看的十拿九穩還有進火坑的。咱們也不像男人,大的不行還能找個小的,一個不好,這輩子就搭進去了。
再說了,最後不就圖個兒子,這抱來的未必就比那自己生養的差。”
首卿沒想到小娘還能說出這番話來,就要誇她。王小娘卻羞的不行,
“這也沒什麼能讚的,我是經曆的多了,全都想明白了。明白也是白明白,日子都是一樣的,反倒是那糊塗的,日子還好過些。”
首卿這話聽著不對,就把丫頭都打發出去,握住王小娘的手,輕聲問她,
“小娘,是我爹對你不好嗎?你告訴我,我去說他。”
王小娘這下真是臊起來了,她往地上“呸”了幾下,
“是我說的不對,二娘也彆放在心上,老爺待我真是沒話說了。”
還生怕首卿真去找薑爹爹,拉著她的手不放,想解釋又怕越描越黑,急得臉都通紅。
首卿忙笑起來,安慰她,
“小娘的意思我知道,您是覺得咱們女人的日子艱難,是不是?”
“二娘明白我,咱們女人的日子是比不上那些男人們。”
王小娘心裡稍安,喝了口茶,
“我知道你和大娘都是好孩子,生怕我被老爺欺負,這都是心疼我呢!我都知道……”
所以就算沒親自生養孩子,她也沒什麼好遺憾的。
沒一會兒出去采買的婆子回來後找王小娘銷賬,找到西廂來,
那婆子辦完事要走,首卿卻叫住了她,
“媽媽慢著,這外頭的路可好走些了?路上人多嗎?”
“回二姑娘的話,這城裡的路,人還勉強能走,不過回來的時候,瞧見好幾個陷在泥裡的馬車了。”
婆子頓了頓,眼睛瞟了下首卿,
“姑娘不知道,如今外頭亂哄哄的,這雪壓塌了好些人的房子,那些人居無定所的,這道上不安全。”
“朝廷沒安置施粥嗎……
是了,朝廷肯定施粥了。”
隻是如今朝廷裡眼睛全盯著謀反的案子,安置施粥也是按例,這上上下下多少隻手,一個截一些,最後到災民手裡的還能剩多少?
百姓居無定所,饑寒交迫,除了去偷去搶,哪裡還有彆的出路?
這一耽誤就到了正月十二,正巧李二郎的調令也下來了,去南邊許州下麵的一個縣做縣令。
一家人全鬆了口氣,薑爹爹沒想著能這麼快,隻慶幸這貶的不算重。
這許州就在宜州的南邊,文卿和倆個孩子也一同去,就來找首卿讓她跟著一道兒走,路上人多也安全。
因著調令有日期限製,李二郎怕時間到了到任不了,首卿也念著玉姝,一行人打算十四日就出發。
……
臨走前,薑爹爹把文卿和首卿都找來,一人給了一個小匣子,
“大娘這一走,你們倆都不在我身邊了,我就是想照應,也怕天長路遠,鞭長莫及。你們倆個要互為臂膀,多照應照應彼此。
這裡一人十兩的金錠,銀錢不湊手的時候也算應急用。尤其是大娘,女婿第一次去地方上,用錢的地方不少,彆讓人瞧出窘迫來。”
文卿就要哭,薑爹爹卻揮揮手,
“我也累了,你們就先回去罷。”
倆人知道薑爹爹這是受不住女兒的淚,他一個當爹的,不好在姑娘跟前哭。
文卿跟著首卿去了西廂,她想著把上次的金錠還了,就這麼開了匣子,頓時呆住,
這匣子裡明晃晃的擺著四個五兩的金錠,統共二十兩!!
屋裡頓時有些尷尬,她也不知說什麼了,隻沉默下來。
首卿就過去從裡頭拿出了兩個,又放到自己的匣子裡,
“你瞧,我現在不就有又四個了!阿姐,這是爹心疼你呢!姐夫家裡也給不了多少,你們日子要是過得不好,不光爹,我心裡也難受。”
文卿先被她逗笑,又被說的想哭,這麼哭哭笑笑了一會兒,倆人又親熱起來。
等晚上吃了飯,薑爹爹又把首卿叫來。
燭光被從窗戶縫鑽進來的風吹的東倒西歪,忽明忽暗,薑爹爹就坐在床上,一半臉在燈下,一半臉被帳子擋著,褲腿也卷著,他剛泡完腳。
“爹想問問你,還打算再嫁嗎?想或是不想的,給爹說說,我也好給你打算打算。”
首卿坐在一旁的秀墩上,低著頭看著地麵,不說話。
“你當日議親的時候出了事,後來我又給你訂的張家。你要怨我就怨罷,當日本來想給你訂個和你姐姐一樣好的,可你姐姐是沾了她外家的光……”
首卿聽著老父這麼推心置腹的話,一時真想把自己傷了身子的話說出來。
可她瞧著薑爹爹也五十多的人了,頭發都白了一片,也不想臨走還讓他老人家掛念著。
“爹彆說了,我心裡都清楚。隻是現在的日子清靜,我也不想再嫁了,如今還能找著什麼好人家,不是圖我嫁妝的,就是想借您的力,還不如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薑爹爹細想下來也覺得有道理,萬一再找個張守生那樣的,還不如這麼守著寡。
“你公婆都不是親公婆,以後客氣處著就行了,要是他們有不妥當的,你隻管寫信來,我去問他們。”
首卿隻答應著,父女倆又都沒話了。等首卿要走,薑爹爹卻突然出聲,
“等下次來把玉姝那孩子帶來我瞧瞧,長到這麼大,我還沒見過幾次。”
……
十四日一早,一行人就出發了,薑爹爹不能去送,自己偷摸流了會兒淚。
自出了都城,一路上各處都有還沒化的雪,還有零星的路人也在官道上行走,見了這個車隊,都急匆匆的躲到一邊去。
也能時不時見到被凍死的人,身上的衣裳都被人扒走,隻一具瘦骨嶙峋的身體歪在那裡。
首卿和文卿做一輛車,李二郎自己一輛車,首卿的兩個外甥,德安和弘安一輛車,餘下的婆子丫鬟和小子們也都坐車,不過擠一些。
德安今年十五了,弘安十三了,之前一直在京裡念書,從沒出過遠門。
所以這一路上,他們早就把父親是被貶出京的事忘了個乾淨,隻一心沉浸在外頭的世界裡了。
離都城越遠,這路邊餓死,凍死的人越多,弘安年紀小,早就不敢看了。德安卻一直看,不隻看,眉頭還皺著。
“這路上怎麼這麼多人的屍體?”
旁邊車上的婆子聽了這話,不由要笑,
“小郎君是尊貴人,隻在京裡呆著,哪裡見過這個?”
就又解釋,
“這已經是好光景了,不過才死這麼幾個,沒什麼好稀奇的。要是那災年,死的人連成片,能把這地全都鋪滿嘍。”
“災年?災年朝廷不賑災嗎?”
“賑災?”那婆子嗤笑一聲,搖搖頭,
“賑災賑的哪裡是我們這些普通百姓,全是賑的那些當官的。”
一說出口就覺得不妥,自己的主家不就是做官的,也就縮回去不說話了。
德安還要再問,前麵的李二郎早就聽不下去了,嗬斥道,
“聖人書都被你誤了,連些世情都不知道,不說多看多學,還要顯擺你什麼都不懂麼!”
文卿聽著也苦笑,
“這孩子十五六了,隻關在京裡讀書,連些世情都不知道,這次帶他們出來也是想著讓他們見識見識,以後也少說些這種憨話。”
“阿姐彆這麼說,咱們家的孩子已經不錯了,更有那一等的人家,孩子連門也不出,也不讀書,世俗經濟學問更瞧不上,隻在富貴堆兒裡混著,這麼一比,我這外甥不是好了許多?”
文卿聽出她的話裡話,氣的拍了她兩下。
這麼走了十幾天,總算是到了宜州城。
本來就要分道揚鑣,可弘安卻有些水土不服,上吐下瀉的,還發了燒。
李二郎隻能先帶著德安去赴任,文卿和弘安就在張府住了下來,先給弘安治病再說。
正好老夫人住的院子空了,又是才收拾的,首卿就讓姐姐住在了東院。
等安頓好姐姐,直接就去瞧玉姝,這小丫頭好長時間沒見媽媽,又是想,又是有點怕,一撇嘴哭了。
首卿哄了好長時間才哄好,又摟在懷裡把玉姝搖啊搖的睡著了,隻是小丫頭睡著了還攥著首卿的手指頭。
珍珠和琥珀去收拾東西了,屋裡隻琉璃一個,首卿摸著女兒的小臉兒,
“這段日子家裡沒出事罷?”
琉璃臉也繃著,
“家裡都好,隻是過年的時候,當年的韓娘子找來了。”
首卿心裡一驚,
“她不是早回老家了麼?又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