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回來了。
一時屋裡的兩人都站起來去迎,簾子打起來,一個端莊婦人款款走了進來,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姓薑名首卿。
因著突然喪夫,隻好拿了前幾年過時的淺色衣裳來穿,頭上沒戴冠,隻插了一支珍珠五排簪並兩個花樹銀釵,臉色便是敷了粉也看著不好,隻是精神還算不錯。
幾個人簇擁著她走到塌上坐下。
珍珠移了憑幾使她可以靠著,琥珀也端著紫蘇引子進來了,琉璃也吩咐了人去打水,娘子要梳洗。
馮媽媽插不上話,也幫不上手,隻在一旁乾站著。
待梳洗完了,飲子也喝了,便靠在憑幾上,頂著張蠟黃的臉兒問馮媽媽好,又讓她坐。
馮媽媽哪裡還敢抱怨什麼,隻一個勁兒的說些軟和話,
“晚上娘子歇的好嗎?是不是這幾個丫頭伺候的不好?娘子心裡苦我也知道,隻是也看開些,到底還得替姐兒打算打算……”
首卿心裡一曬,擺擺手示意馮媽媽彆說了,又讓琉璃把裡屋架子上的螺鈿小箱子開了,拿了四貫錢出來。
“這些日子媽媽也辛苦了,這些錢且拿著貼補貼補家用吧。”
馮媽媽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一時覺得自己之前的擔心是多慮了,一時又心下熨帖,到底是吃自己奶長大的,心裡念著自己呢!
珍珠看馮媽媽也不說話,隻兩眼含淚的瞧著娘子,心下覺得好笑,
“媽媽快彆這樣了,娘子還有更好的賞呢。您呀,好日子就要來了!”
馮媽媽一聽這話更是激動,卻不好表現出來,隻等著娘子開口。
“我如今也二十七了,媽媽更是五十有一了,也到了頤養的時候了,這次去青州更是舟車勞頓,我想著大興府的宅子隻旺兒一家看著我不放心,還得勞動您去替我守著,也不用跟著我來回折騰了。”
說著也不待馮媽媽再說什麼,又讓琉璃取了兩貫錢出來也放在桌上的藍稠包袱上充作路費,一起取過來的還有兩張身契。
“這兩張身契是給我奶哥哥和奶嫂子的,已經去官府消過契了,您的心思我也知道,這下他們都是正經人了,生了孩子也不耽誤讀書識字……這是十兩的銀錠,就給我奶哥哥吧,回了大興府做點小生意也算個正經營生。”
這一下真就像個炸雷轟在馮媽媽頭頂,她微張著嘴,手足無措的站起來。
琉璃早把包袱係好,交給了門口的桃兒,叮囑她隨著馮媽媽回家去。
這邊戴媽媽一直打聽著,聽得馮媽媽回來,立馬便趕了過去。
那邊馮媽媽好不容易打發了桃兒,見家裡沒人,眼裡壓著的淚一下湧了出來。
正哭的痛快,卻瞧著門口隱隱約約一個人影,把眼淚在袖口一抹,才看清是誰。
戴媽媽正一臉尷尬的看著她,進退不是,馮媽媽卻像是找到了同病相憐之人,一下撲過來,
“我把她奶大,又看了她這麼多年,就這麼把我打發走了,我竟不知,這麼沒良心……”說著又要大哭,直把鼻涕眼淚流了一臉,臟的不行。
戴媽媽真想奪門而去,這馮媽媽也太沒數了,這話怎麼能說出來,她也不該聽這話,一個奴婢還真想當人家的親娘啊。
她這裡正不知怎麼脫身,房婆子卻突然在外頭喊,
“戴媽媽在這兒嗎?娘子傳你呢!”
說著就要進門,馮媽媽把臉一抹,捏捏戴媽媽的手,又把她推出去,她自己的樣子實在沒法見人。
戴媽媽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心裡惴惴但還是擠出笑來,
“在這兒呢,這正和親家說話哩!”
兩人走出幾步,戴媽媽胸口像揣了隻兔子,
“不知娘子傳我是因著什麼事?房姐姐同我說說,回話時也利落些。”
“橫豎我怎麼知道,隻是你也小心些,彆犯錯就是了。”
說著就到了正屋,戴媽媽喘了幾口氣,又拿手抿了抿頭發,門口的杏兒打起了簾子,她忙道聲姑娘辛苦,垂著頭進去了。
這才是她第二次進這個屋子,第一次還是剛來這邊的時候,來見主母磕了頭就被領下去了。
首卿把冊子合上,抬眼一看,戴媽媽低垂著頭,微縮著脖子,雙手握在一起,活像個鵪鶉,不由有點想笑。
“媽媽好?聽說媽媽家的二丫頭七歲了吧?”
戴媽媽忙答好,又說燕兒虛歲七歲了。她聽著娘子輕輕柔柔的聲音心裡卻咯噔一下,不知娘子是什麼意思。
“媽媽是個利索人,養的女兒自然也好,咱們這要走了,原來賃的人要家去,我這院裡空出了一個灑掃的缺兒,我瞧著燕兒是個好孩子,媽媽以為呢?”
戴媽媽心幾乎跳出來,她微張著嘴隻聽自己說道,
“娘子高看了,我明兒就把這丫頭送來,保準好好伺候娘子。”
直到回了家,戴媽媽胳膊都是麻的,她忍不住把剛才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這才徹底回過神來。
立時跑到裡屋,把燕兒從炕上薅起來,又是梳頭洗臉,又是換衣服,打扮的勉強好些。
又細細的把事說給她聽,教她怎麼進退,怎麼回話,這一折騰就到了晚上。
娘子屋裡今晚輪到珍珠守夜,琥珀和琉璃就回了後罩房的屋子,琉璃睡東邊靠牆的床,琥珀睡北麵靠牆的床,西邊靠牆的床則是珍珠睡。
倆人等梳洗完了便躺在床上說些小話。
“娘子怎麼不把戴媽媽打發了?瞧瞧她那樣兒,也太會鑽營了。”
琉璃聽著她這孩子氣的話,在夜裡微微笑起來,
“你呀,你呀,這才不算鑽營,這叫上進。娘子才不恨她,娘子最厭的是馮媽媽,她主動送上門去跟人結親,不就平白讓娘子低了楊小娘一頭?”
又翻了個身,對著那邊的琥珀,
“最要緊的是馮媽媽生了二心,娘子容不下這樣的人,至於戴媽媽,她還算是個老實的聰明人,對娘子一向尊敬,如今這個情形,人人心裡都有兩顆心,娘子也隻能論跡不論心了,留著她估計也是看老夫人的麵子。”
琥珀想問,這個人人也包括她們自己嗎?可又覺得沒意思,說不準娘子自己心裡也慌,隻是不好顯露出來。
其實她自己心裡還有個想頭,怕是娘子還想用戴媽媽惡心一下楊小娘。
等第二天一早梳洗的時候,貼身丫鬟翠荷便把燕兒要去正院裡伺候的事說了。
楊小娘果然像是吃了蒼蠅一樣,立時就把麵巾砸在銅盆裡。
東廂的榮娘每日這時候都要來看看她兄弟,一進門就見她媽盤腿坐在塌上,雙眼微紅,一旁的翠荷一臉的無措,
“小娘這是,怎麼了?”
“還能怎麼?咱們成了人家腳底下的石頭,踏著咱們去攀高枝兒去了!”
西次間的月牙和豐哥的奶娘隻當沒聽見這話,繼續給豐哥兒穿衣裳。
剛穿好,榮娘就進來了,抱著她兄弟出去坐到楊小娘旁邊,逗豐哥笑。
“小娘彆氣了,看著弟弟吧。”
豐哥剛睡醒,小臉兒紅撲撲的,一笑,露出六個小乳牙來,真真可愛。
楊小娘把豐哥兒抱在懷裡,心氣也平了,娘倆正逗弄他,大娘和二娘進來了。
這倆是雙生姐妹,今年也才六歲,長的一樣,打扮也一樣,大娘叫玉樂,二娘叫玉儀,正是鬨騰的時候。
剛進門,二娘就嚷嚷著要吃酸紅藕,楊小娘也沒駁她,就讓翠柳拿了二十幾個大錢去程娘子那裡讓她中午做份醉紅藕,順便把早飯提回來。
等擺上來,先喝一盞煎茶湯養生,再一看桌上,一盤四色饅頭,一盤乳糕,一盤鹵雞子,四碗真菌粥並一碟糟薑,一碟糟蘿卜,另外還有一碗給豐哥兒的羊乳。
豐哥的奶娘把他抱下去喂羊乳去了,月牙在旁邊伺候著用飯。一時用完了,便去請安。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先往正院裡去了。
進了屋子就是一陣冷香撲鼻,這屋裡的貴重東西收拾的都差不多了,隻地下一架四扇梅蘭竹菊絹繡屏風,塌後的條案兩側各擺著一隻玉壺春瓶,中間則是一座小的山水石屏。
首卿坐在塌上,懷裡抱著自己的親生女兒三娘玉姝。
這三娘如今四歲了,頭發勉強在頭頂紮個小揪,脖子上戴著瓔珞,正跟她媽學著識字。
見有人來,娘子先讓坐了,又把三娘放在一邊,各自見了禮,便給她一把小銀梳抓著玩兒。
因著待這幾個孩子和楊小娘都是麵子情,隻問了幾句就不再開口。
眾人便等著梁小娘過來,好一起再去給夫人請安,等了一會子還不來,剛要人去瞧,簾子就打起來了。
梁小娘麵色微白,後頭跟著她的女兒靜娘,一進來就告罪,說自己不知吃了什麼東西吐了兩次,這才來的晚了些。
“等回來便請個大夫來瞧瞧吧,若無事自然好,若有事也彆耽誤了又拖成大症候。”
梁小娘隻低著頭答應了一聲,並不多話。
一行人就又去了東院,這院子是專門收拾出來給老夫人住的,倉促之間便有些簡樸。
但老夫人並不在意這個,對娘子這個兒媳和幾個孫女也並不熱情,隻把豐哥兒要過來抱了抱。
等回了房,首卿便讓人拿了帖子去請大夫,她如今身邊沒得力婆子使,隻好讓最穩重的琉璃跟著大夫一同過去,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過兩刻鐘,琉璃沒回來,卻使了個小丫頭來報信,說是請娘子親自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