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恒高中二甲進士, 秦覽麵上有光,原說歇上一旬才去衙門點卯,如今在家,耳邊無人恭賀, 喜氣也淡了不少, 整個人仿佛提不起精神, 左右一合計,乾脆早日上衙去罷了。
放榜次日熬著不曾去衙門, 怕人說他顯擺, 再過一日,命人理了官服上來。
這日請安,兒女們見秦覽已穿了官服, 便知道他要上衙去了。
女兒們都大了,知道父親是高興得要出去炫耀一番,這時不過是相視一笑, 平哥兒和安哥兒兩個, 卻眨巴著眼睛連珠發問:
“爹不是說要在家陪我們十天嗎?現在還沒到十天的!”
“就是, 爹說話不算話!四姐,你從前說做人應當說話算話,爹這次是不是做得不對?”
兩個孩兒越長大口齒越伶俐,這時竟拿了秦貞娘教的道理來挑秦覽的不是。
秦貞娘微微一笑,不曾答話, 楊氏虛點一點兩個兒子:“好了,爹有正事的,你們彆胡鬨。爹不上衙,哪能領俸祿,爹不領俸祿, 咱們便沒銀錢使啦。”
四品官一年的俸祿也不過四五百兩,秦家的姑娘,打一套十三廂首飾也得二三百兩,更遑論旁的吃穿住行,光靠俸祿,夠個什麼的,一大家子吃吃用用,其實還是靠田莊鋪子的收成。
楊氏的話是為了給秦覽麵子,小哥兒兩個果然一臉崇敬地看著秦覽:“爹辛苦了,爹真了不起。”
秦覽哈哈一笑,捋一捋胡須,剛要把楊氏也讚兩句,忽地聽見平哥兒說一聲:“爹,你快去上衙吧,我聽說,遲到了可是要扣薪餉的。”
安哥兒緊隨其後:“是,爹,你扣多了薪餉,哪來銀錢給我們買好吃的,還是快去上衙吧。”
秦覽頓時哭笑不得:“你們這些話,都是聽誰說的!”
平哥兒將眼珠子骨碌一轉:“爹,我不能告訴你。”
安哥兒點點頭,補一句:“總之不是三哥說的。”
這話卻是把秦恒給漏了出來,眾人哈哈大笑,兩個孩兒且還不知旁人樂什麼,跟著笑了兩下,仿佛又有哪裡不大對,趕緊把咧開的嘴又閉上了。
秦覽笑著將兒女們看一遍,喜氣洋洋地上衙去了。
請安畢,楊氏又多囑咐一句:“沒幾日就是瓊林宴了,恒哥兒該做一身新衣裳,三姑娘忙著出嫁,沒空理這事,你們其他幾個人,把事擔了去。”
秦淑前些日子還跳腳呢,跳了幾日,楊氏倒事事順著她,她以為能趁機開口多要些東西,不想四妹卻出手了。
先是貼身丫鬟被打發出府,後又被一句做羹湯的話摁在灶台邊,秦淑這才知道,出嫁一事也並不是免罪金牌,嫡母若要處置,隻怕還有高招,權衡一番才安生下來。
此時聽見好事沒自己的份,秦淑也不過略抬一抬眼,一言不發地又垂下眼皮去了。
到了瓊林宴這日,進士及第的三位自然是赫然在列,二甲榜上,也揀了二三十人赴宴,選的皆是那文章出彩、家中素有文風的世家子弟。
翰林院雖是文人,卻也不曾讀書讀傻了,知道二甲榜上第五十六名是昭貴妃的遠房表弟,大筆一揮便圈了起來,還道一聲“年輕有為”。
可不是年輕有為,今科狀元都快四十歲了,連以外貌見長的探花,也有二十五六,像秦恒這樣未滿二十、首考即中的,確實不多見。
瓊林宴上,主角是新科進士,連內閣的六位大臣都得在後邊,秦覽更是連大殿也沒進得去,隻在外頭席上吹著初夏的涼風。
四品的官,也就將將夠得著上朝這樣的大事,在座的諸位,依著官職算,秦覽是最末流的。
先前因著昭貴妃,旁人待秦覽也是和氣的,然而這和氣卻帶著疏離,今日眾人都知道他有個年輕有為的兒子也在瓊林宴上,恭維話好似不要錢,一連串地往外蹦。
秦覽也活了三十幾年了,自來隻聽過百姓頌揚自己,從沒聽過同僚吹捧自己,這時聽得許多好話,一邊左右應酬,一邊在心裡歎一句“青出於藍”,臉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大殿上點了數十隻描金紅燭,一絲兒黑氣也不見,隨著燭火的搖曳,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香氣。
秦恒知道自己能進這大殿,一小半是自己爭氣,一多半倒是托了嫡母和昭貴妃的福。
一甲榜上的三位不提,二甲榜上,前頭還有五十五人呢,怎麼他們不曾全進來?
從前他隻覺得男子漢頂天立地,憑自己的本事修成文武藝,往外闖一番天地,如今進了這大殿,倒似有所悟了。
裙帶,外戚,他雖無心,然而已在其中了。
他如今雖是功成,然而官場這一潭深水,又豈是那樣好蹚的?
這是皇帝登基後的第一次科舉,又是他親自命題,遴選了這許多人才,他興致頗高,將學子們一一問過。
因他手下有荊保川、範離等人,自己又是個實乾的,於民生、文章諸事皆通,問出來的話一句虛的也無,學子們見皇帝如此勤政,報效朝廷的心倒更堅定了。
按照名次,秦恒排在最末幾個,待問到他時,邊上立著的小太監輕輕咳一聲,皇帝立時坐直了身子。
能進這大殿的都是人精,閣老們聽見個“秦”字,已知道這是昭貴妃的遠房親戚,學子們雖不識得秦恒,心中卻都有數,這一位的背後,定有個了不起的家族。
秦恒機敏無比,見了殿中動靜,便知道自己已招了旁人的眼。
皇帝微微笑著:“秦恒,你在考卷中說,世間所有百姓都是天民,其格非輕,這話何解?你說給我聽聽。”
秦恒輕輕長出一口氣,暫且把旁的事放在一邊,上前一步,朗聲道:
“臣的父親從前一直放外任做官,臣幼時頑皮,曾躲在堂後聽父親判案,百姓們所求無多,不過是頭有片瓦遮頂,每日二餐果腹,父親判案並無所長,唯有公平二字,然而便隻這二字,竟得百姓擁戴。”
說到這裡,秦恒略停一停,看皇帝聽得入神,便接著說了下去:“依理推來,君民之間,亦是如此,故此臣在考卷中說,世間萬民皆是天民,他們是皇上的子民,並不是什麼賤民、草民。一句話說來,君王是平民之主,百姓是天子之民,君待民以正,則天下大治也。”
旁人講的都是如何約束百姓、教化百姓,這秦恒卻大談如何公正對待百姓,並非如今清流中所時興的說法。
幾個閣老聽了,都互相使個眼色,知道這卷子是叫翰林院的給往後壓了名次。
皇帝自然知道秦恒考卷裡說些什麼,他叫秦恒當眾說來,便是要整頓吏治、造福百姓,這時秦恒說完,他輕輕一擊掌,道了個“好”字。
這便是讚同秦恒的意思了,新科進士和當朝重臣們忍不住互相遞個眼色,難道,皇帝以後當真要行造福百姓的那一套?
倘若皇帝當真把什麼社稷為重君為輕的話放在心上,下頭的臣子們可就難為了。
皇帝見下頭眾人神色各異,也不細說,隻微微一笑:“我朝中便該有秦恒這樣的良臣,秦恒,你跟著翰林院的大人們,可要好好做學問呐。”
秦恒心裡實是想外放的,可是皇帝已經發了話,他如何能頂牛,於是隻好長揖到底:“臣謹遵聖命。”
便是這時,一位紫袍大臣站了出來:“皇上,臣以為,翰林院的編修已足夠多了,外頭任上卻正少一位明理而能乾的父母官,秦恒這樣的人才,該放去外任才是。”
這正是秦恒所想,抬頭一看,說話的人長須及胸,長相頗有幾分麵善,不由得心下了然,這便是薑閣老了。
皇帝不過是稍一思忖便點頭:“既如此,便如薑閣老所說,放秦恒去任上吧。”
秦恒也不曾想到,自己外放的心願,竟是薑閣老幫著實現的。
他小心地看一眼薑閣老,見對方麵色淡淡,無喜無悲,頓時明白過來,這位薑閣老心胸寬闊,乃是真正的國之棟梁。
薑閣老建議皇帝將自己放去外任,既不是為了給薑家出氣,也不是為了逢迎皇帝,他隻是為了朝廷和黎民百姓著想。
秦恒原以為這朝堂上淨是阿諛奉承、結黨營私之流,此時方知,這世上也並非全是汙糟人,爬到頂的也不全是勢利小人,他心裡不由得輕快起來。
殿裡才說完秦恒放外任,換茶水的小太監們便傳了話出來,秦覽一聽,身子都涼了。
周圍有人說秦恒年輕氣盛,有人說他胸懷遠大,秦覽對著旁人或真或假的恭維,還要擠出笑臉應酬,一顆心卻早已沉到了肚子裡。
考中進士,便該進翰林院去做編修,然後一步一步向上熬資曆,運氣好了,官居二品也不是難事,自家是連著昭貴妃的,無人敢使絆子,這時陡然說要外放,定是那不肖子自己惹出事端了。
那臭小子,到底說了什麼,才招來了這麼一個結局?
瓊林宴散了,秦覽等在宮門口,好容易等到兒子被人群簇擁著出來,他還得再耐心等兒子應酬完。
秦覽被圍在中間,老大人們誇他心誌不凡,同科的學子們讚他胸有大誌,環顧一眼,各色的眼神都有,譏諷的、驚疑的,亦有真心讚揚的,他也不想理那許多,對著眾人拱手彆過。
秦覽見兒子周圍終於沒再圍著人了,便疾步上前,輕輕一扯兒子:“回家。”
秦恒喝得雖多,眼睛還亮,這時見父親麵色沉沉,便知道他已聽說了外放的事。
六月的晚上,天氣還涼爽,這時微風一吹,秦恒的頭腦清醒了些許,先提起話來:“父親,皇上準了我外放。”
秦覽原是打算將秦恒劈頭蓋臉罵一頓,這時聞見兒子身上酒氣甚濃,這一晚喝得比自己還多,那些話也罵不出來了,隻哼了一聲道:“可還騎得馬?你母親派了轎來的,騎不得馬了,往前頭走走坐轎去。”
秦恒聽了這話,酒一下子全醒了,心裡的雄心壯誌,也冷了一半。
他隻顧著蒼生、前程和自己了,怎麼全忘了自己身上還有個秦字?
嫡母這十來年對他頗有期望,他不是不知,往外去做個七品芝麻小官,嫡母的麵子往哪裡放?
幾個姐妹出嫁在即,還需靠著他撐麵子的,他又如何向家裡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