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裡的明白人都知道, 玉繯待秦淑,隻有敬重,並無親近, 秦淑自家也不喜玉繯的苦口婆心,主仆兩個,一向是不大相合的。
這時玉繯從上房衝了出來, 姐妹三個互相看一眼, 心裡想的都是一件事,隻怕秦淑這些日子心氣不順,看玉繯不順眼, 往上房告狀了。
秦淑是要出門的人, 如今楊氏隻盼順順當當辦完婚事, 加上又有秦恒的麵子在,凡事也隻有順著這庶女的, 自然要把玉繯叫來規訓兩句。
進屋一看,楊氏眉頭果然微微蹙起, 於是姐妹幾個也不提這煩心事,隻問過安,由秦貞娘起頭問:“娘, 你喚了我們來何事?”
楊氏揉了揉額角,對著三個女兒看一遍,淡淡說一句:“三姑娘成親, 你們三個穿的衣裳, 再做幾身吧。”
秦家的家底算是厚的,楊氏又經營有方,份例上一向是寬的,說出這話也不奇怪, 秦珮聽了,口快地道一句:“太太,已有四身衣裳了,怎麼替換也夠的了。”
楊氏原先不打算說的,然而也實在是被鬨得心煩,便順口說了出來:“柯家給女兒們做的,也是杏黃、蜜合色一類的衣裳,跟咱們家做重了。他們說找的那家鋪子手慢,來不及改了,問咱們家能不能改了去。”
姐妹三個這才知道,玉繯來上房,隻怕是替秦淑說這事來了。說了這話,自然不曾得楊氏什麼好臉色,所以方才急急忙忙衝了出去。
秦珮不由得嘟囔一句:“三姐這人,怎麼隻知討好外人,卻作踐自家的臉麵。”
秦貞娘冷笑一聲:“如今哪個是外人,哪個是自家,隻怕你三姐比你清楚。”
秦芬知道楊氏如今再不是那賢良過度的性子,便道:“這衣裳是咱們家先做得的,憑什麼叫咱們家改?要改,也是他們家改。”
楊氏看一看滿臉憤憤的三個女孩,仿佛比自己還生氣,有人與自己同仇敵愾,她心裡的鬱氣便散了不少,反倒回頭勸起女兒們:
“罷了,你們父親才辦好了徽州的差事,正是謀官位的節骨眼,何苦為了幾件衣裳落人口舌,那幾件衣裳留著你們平日穿,再做幾身新的就是了。碧璽已命人去叫成衣鋪子進府,到時候,你們去擇料子便是。”
楊氏都這麼說了,姐妹三個自然無甚再說的,應了一聲,便退了出去。
秦珮一邊走,一邊氣鼓鼓地嘀咕一句:“怎麼官越大,還得越小心了。”
她是愛俏的,重做衣裳,她最不高興。
話頭卻是秦貞娘接了去:“可不是官越大越小心,薑大人辭官,薑閣老一個字也不問,後頭是祁王和翰林院的文人們一起上折子求情,皇上給賜了塊審慎的匾下去,終究薑家還是把這官給辭了。”
秦珮沉默片刻,道:“原來世上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是不如意的,我瞧以後也隻五姐一個人過得輕省些,範大人那身份,誰敢和五姐作對。”
秦芬笑著把秦珮輕輕拍一下:“你當皇帝心腹是那樣好做的,你細想想,若是給你,你做不做?”
秦珮立刻搖頭:“聽說範大人一年受一次重傷,如今還活著算是命硬,我可沒那個本事!我是個閨閣女子,日日繡花看賬本便夠了!”
這一句又逗得姐妹們笑了起來,高高興興吃過午飯,等著下午選料子。
如今的秦家,雖隻是個四品官宅,一頭連著宮裡聖眷榮寵的昭貴妃,一頭又有秦覽在徽州的功勞,明眼人都知道不可小覷,這時見了三位秦姑娘齊齊到來,掌櫃的連眼睛都笑細了些:“小婦人給三位姑娘請安了!”
秦貞娘隨口應一聲,問道:“有什麼好的料子,掌櫃的給我們說說。”
掌櫃的舌燦蓮花,將料子一一誇過,姐妹幾個擇了自己瞧中的,那掌櫃的點頭哈腰退了出去。
秦珮輕輕拱一拱秦芬:“方才聽那掌櫃說起,我還當選的是宮裡製造局的料子呢。”
這話有些促狹,秦芬輕輕嗔她一眼:“人家也是做生意的,出來討口飯吃不容易,隻要她給咱們的東西是好的,便是她賣弄些個,又有何妨。”
對於自家五姐的寬厚,秦珮自來是服氣的,聞言點頭附和:“是,我以後也要學五姐,做人寬厚些,與那些不相乾的人,再不置氣了。”
話才說完,碧璽領了玉繯進來,秦珮那不置氣的話,又扔到了腦後。
玉繯哭哭啼啼的,把一雙眼睛揉得又紅又腫,一進屋就跪倒在秦貞娘腳下:“四姑娘救救我!”
秦貞娘唬了一跳,猛地後退一步:“這是怎麼了?起來說話!”
碧璽見玉繯張不開嘴,便替她開了口:“三姑娘不肯放她回家,硬要帶她去柯家,說以後要把她作個左膀右臂呢。”
秦淑特地點出這幾個字,自然是旁的意思,也難怪玉繯哭成這樣了。
秦珮聽了這話,一語道破事情裡的為難來:“既是這樣的事,你該去找太太,怎麼來求四姐?你可彆像你主子那樣,打量著誰好說話,便來欺瞞誰!”
玉繯來見秦貞娘,是碧璽帶著來的,秦珮口快,卻是連碧璽也給繞了進去。
秦芬見碧璽臉上有些掛不住,連忙扯一扯秦珮:“你又發急了,事情如何,你且先聽明白了再說也不遲。”
碧璽知道自己要跟著秦貞娘出門去,這兩年她的心思也不曾十分放在秦芬處,卻不想秦芬還是一如既往地厚道,心下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慚愧。
她對秦芬投一個感謝的眼神,又對秦貞娘道:“這丫頭上午被逼著去上房回話,說柯家想叫咱們姑娘改衣裳,本就自己覺得臉上無光,這時哪裡還好意思去給太太添麻煩呢。”
這話確是真的,上午玉繯滿臉通紅地從上房出來,還險些衝撞了幾位姑娘,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顯見得是不曾得到主母什麼好臉,這時哪敢再拿自己的事去煩主母。
秦珮聽了,知道自己方才的話太戳人心,輕輕揉揉鼻子,問一句:“那,你來找四姑娘,是想怎麼著?”
玉繯走到秦貞娘麵前,噗通一聲又跪下了:“奴婢已經十七了,便是跟著去柯家,沒兩年也要配人的,如何能做三姑娘的……助力,我隻求四姑娘做主,叫馮媽媽放了我回家吧!”
姐妹幾個看著玉繯痛哭流涕,一點美人的模樣也無,都看出這丫頭著實不是做小老婆的料子。
那秦淑並非真心想要個助力,不過是覺得玉繯一向忤逆於她,想出一口胸中惡氣罷了。
兩下裡一算,玉繯也還是因著公道兩個字受的委屈,隻怕是因著這一條,碧璽才肯帶她來見秦貞娘。
秦貞娘從前是最急公好義的,如今年紀漸長,多些穩重,並沒一口應下,隻道:“你說的話,也有些道理,隻不過你是三姑娘身邊的丫鬟,去留該聽三姑娘的,沒個說頭,我們可幫不了你。”
這話似是不願多管閒事,玉繯稍一愣怔,又哀哀痛哭起來。
碧璽聽這話裡有話,見玉繯不曾理會得,不由得替她著急起來,上去用力在她胳膊上捏一把:“你前兒還說爹媽給你相了一門親事的,隻是閨女家害羞,不曾招搖出去,這會四姑娘問你,你還不說?”
玉繯到底不是真傻,聽了這話,立刻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應了:“是,是,是有這麼回事!對著四姑娘,我自然不敢相瞞,還請四姑娘做主,放了奴婢回去嫁人吧!”
秦貞娘點點頭:“既如此,我便替你對馮媽媽說一聲,裡頭的詳情,你自家去對馮媽媽回。往後是好是賴,可全看老天爺的了。”
玉繯聽見秦貞娘肯出頭,已是萬分感激,這時又砰砰地磕起頭來,碧璽起先未曾回過神,等上去拉她起來時,已磕了七八個響頭了。
秦貞娘揮揮手:“碧璽帶了她去和馮媽媽回話吧。”
玉繯捂著嘴,又哭又笑地謝了秦貞娘,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姐妹三個看著玉繯可憐巴巴地出去,心下都甚憐憫,一路上回去,都不曾說話。
秦芬心下覺得,秦淑這麼鬨下去,隻怕哪天要出亂子,待進了小院,便把這話對秦貞娘說了。
秦貞娘稍一思索,又猶豫著搖頭:“要禁著她,也容易,隻是得顧著恒哥兒的麵子。娘隻怕也是這樣想,才事事順著她的。”
秦芬與秦恒是最相熟的,聽了這話卻道:“四姐安心,隻要不是打罵折辱三姐,三哥是盼著她守規矩的。”
“既是如此,這也容易。”秦貞娘喚過春柳來,問一句:“柯家的轎前擔可送來了?”
春柳點點頭:“送來了。”
秦貞娘道:“我記得柯家祖上是幽州人士,那裡新婦進門了,該洗手作羹湯伺候公婆小姑,得使那轎前擔送的鵝、魚和豬肉,三姑娘不通廚事,還不會做這些,該叫灶上的媽媽們好好教一教三姑娘的。”
春柳不知自家姑娘為何又突然管起三姑娘來,然而這些日子府裡上下都被這三姑娘煩得不輕,這時也不問緣故,連忙下去吩咐了。
秦芬將秦貞娘上下看兩眼,嘖嘖稱奇:“四姐,你可真是博聞強識,連幽州的風俗也知道。”
秦貞娘輕笑一聲:“我哪裡知道喲,你忘了,珮丫頭說的那方家,祖籍是遼州,她一心想做好方三少奶奶,當時搜羅了許多縣誌、遊記來學風俗人情,我才說的那條風俗,便是遼州的。幽州和遼州靠在一處,風俗也不會差太遠,拿了這條去唬一唬三姐,她那樣賢良的人,自然不會說個不字。”
秦芬再不曾想到,從前端方的秦貞娘如今也會作弄人了,不由得掩口而笑,姐妹兩個又說幾句家常才散了。
回了屋裡,蒲草便嘀咕起來:“瞧著六姑娘莽莽撞撞的,原來心思也細著呢,還知道先學些婆家的風俗人情。”
秦芬“嗯”了一聲,坐在窗下,隨手拿本雜記來看。秦珮是正宗的古代閨秀,知道討好婆家也不奇怪。
蒲草端上碗茶來,又嘟囔一句:“做人媳婦,總歸還是得顧著婆家,三姑娘那樣精明,也得洗手給公婆小姑做羹湯呢。”
這樣絮絮叨叨的事,一向是桃香做得多,蒲草穩重,自來不多話。
秦芬從書沿上看一眼蒲草,卻見這丫頭直直地盯著自己,乾脆放下書來:“你到底想說什麼?”
蒲草“嘿嘿”一笑:“我是想著,姑娘是不是也該知道知道範家的事?”她見秦芬瞪眼,又補一句:“我可不是說姑娘該去討好範家,隻是一向聽說範家人多事雜,咱們心裡預先有個數,也更好一些。”
聽了這話,秦芬也無心看書了,乾脆擱下書來。
與範離的婚事,因著她年紀小,還不曾正式賜婚,她一向是不著緊的,這時聽了蒲草的話,也不由得思索起來。
才想了“有備無患”四個字,便有小丫頭氣喘籲籲的聲音響了起來:“大喜!大喜!咱們三少爺高中一甲第五十六名!”
秦芬一下子將範家丟到腦後,三步並做兩步走到門口,卻見秦貞娘也站在門前,扶著門框抹眼淚:“太好了!太好了!恒哥兒總算苦出來了!”
秦芬忽地想起什麼,又問一句:“其他幾家呢?”
小丫頭一拍腦袋:“哦,還有薑家少爺,中了三甲榜上的同進士!”
秦貞娘先還淌眼抹淚地替秦恒高興,這時聽見個“薑”字,倒好似被辣了一般,臉上熱騰騰的。
秦芬見秦貞娘臉紅,挑眉使個眼色,也不出言打趣,從手上褪下一隻金戒指給那丫頭:“這是四姑娘和我給的賞,你下去吧。”
那小丫頭不意能得這樣重的賞,連聲念了十來遍佛祖菩薩,高高興興地退了下去。
秦貞娘秦芬隻是直直盯著自己,輕輕咳一聲,道:“幸虧尋個借口把三姐給管了起來,否則她聽見親弟弟中進士,又要忙著跳腳了。”
秦芬難得見秦貞娘是害臊了,愈發想逗一逗這姑娘,歪著頭想一想,笑嘻嘻地道:
“三姐在四姐麵前,哪敢跳腳喲,她隻有個進士弟弟,四姐不光有個進士弟弟,還有個進士相公,三姐拍馬也是追不上四姐的了!”
秦貞娘用力瞪一眼秦芬,竭力做出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臉上卻好似吃了酒一般,那緋紅的顏色怎麼也遮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