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恩科, 說快也快,一轉眼就過去了。
五月十一的傍晚,秦恒踉蹌著腳步, 跌跌撞撞回了秦府。
他知道家裡人關切,也不及回自己院子, 便趕去上房向家人回一聲話。
到了上房, 見姐妹們都端坐在屋裡,上頭對坐著兩個人, 女的自是嫡母,男的瘦瘦黑黑,仔細一看, 才認出是自己父親。
見秦恒進來,秦芬和秦珮站了起來, 讓過座位,等秦恒向上行了禮落座, 秦芬才開口問:“三哥, 考得如何了?”
這一句是眾人心裡都想問的, 秦芬懂事, 替眾人問了出來, 秦恒的腦子暈暈乎乎,一時竟不知怎麼回答。
楊氏見了,生怕秦恒是考砸了心裡不痛快, 連忙喚過紅菱:“我早上叫你備的那油茶在哪裡?快衝一碗來給三少爺喝, 餓了三天,且略填一填肚子再說話。”
秦恒接過油茶一看,紅紅黑黑的一碗糊糊,是從前不曾見過的, 隻怕是父親從徽州帶回來的。
他捧著熱乎乎的油茶暖一暖手,先慢慢喝一口,隻覺得甜又稠的甚是滋潤,便一抬手將油茶喝光了,輕聲說一句:“考得好不好的,我也不敢說,隻是已儘全力,不曾懈怠。”
眾人都知道秦恒是個謹慎的性子,能說出這話來,隻怕考得不壞。
然而提前放炮仗的事做不得,這時也無人歡欣鼓舞,隻秦覽點點頭:“好,家裡人懸了幾日的心,你如今考完就好,回去歇著吧。”
楊氏看一看庶子青黑的眼圈和焦黃的麵色,多叮囑一句:“恒哥兒這三日累壞了,且好生歇著,有什麼要吃要喝的,隻管去向廚房要,明日睡到飽了再起,不準勞累。”
秦恒也不講什麼虛禮,站起身來作個長揖,退了下去。
他熬了三天,腳步都是虛浮的,走到門口時,險些被門檻絆一下,秦珮見了,不由得嘀咕一句:“原來科考這麼苦的。”
楊氏笑了笑:“你當人家說十年寒窗苦是一句空話?你三哥這十來年,日日都是卯初起床讀書,戌時才睡下,是真正的懸梁刺股,發奮苦讀。”
秦芬聽著秦恒的刻苦程度和從前自己高三的時候也差不多了,不由得心驚:“若是旁人再多讀一兩個時辰的書,豈不是又超過三哥去了?你趕我,我趕你,大夥兒都彆睡了。”
她自來是個懶散性子,說出這話來也不奇怪,眾人一聽便都笑了。
秦貞娘淩空虛點一點秦芬:“除了刻苦,還得看天分是否聰明,看讀書是否有條理,若是隻憑吃苦就能考上,那耕田的老牛最能吃苦,怎麼不是老牛考上?”
秦芬哈哈一笑:“等明兒三哥考上了,我便喚他牛三哥。”她四周望一望,多說兩句俏皮話:“其他人麼,我便喚他們牛三姐夫、牛四姐夫,還有牛妹夫!”
這話說得眾人捧腹,秦珮氣得從椅子上蹦了起來,用力捏一把秦芬:“好呀,你自家沒有這一遭,也彆這麼打趣旁人!”
聽了這話,原本坐著微笑的秦覽,麵色微微一閃,對楊氏投個疑問的眼神。
楊氏垂下眼簾略想一想,笑著開口:“五丫頭彆頑皮了,範大人不用考舉,你也不必這樣逗你六妹,瞧她臉都氣紅啦。”
這話出來,屋裡隻秦覽和秦淑兩個大吃一驚,秦覽用力握住椅子的扶手,似乎要跌了下去:“夫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秦珮看一看父母的臉色,笑盈盈地道:“爹你有所不知,五姐定給錦衣衛指揮使範大人了。”
秦覽先是一驚,隨後便是大喜:“好,好!”
自家這幾個丫頭的婚事,有的是清流一脈,有的是家財萬貫,偏隻是朝中權貴高攀不上,這時五丫頭的婚事一氣兒攀上了皇帝的心腹紅人,他怎麼不高興。
他心裡也閃過一絲疑惑,怎麼那位大人偏定了自家庶出的五丫頭,再一想昭貴妃,又好似明白了。
這樣一個緊要的人,除了昭貴妃的娘家,定給誰,皇帝都不放心。自家幾個女兒,也隻五丫頭沒定下了,不是她,又是誰?
秦覽雖不想著再鑽營什麼,然而家族蒸蒸日上,他身為一家之主,總是高興的,大喜之下,還不忘讚一句楊氏:“夫人教養女兒們當真是辛苦啦。”
秦淑隨著旁人笑,一雙素手卻快要把攥著的帕子揉碎了,她怎麼也想不通,範大人與五妹連麵也不曾見幾次的,怎麼偏生就瞧上了五妹?
這時借著旁人賀喜,秦淑把秦芬上下打量一遍,自樣貌看到衣裳首飾,沒一樣拿得出手的,怎麼竟是她得了個最好的夫婿?
秦芬知道定親的事遲早要公之於眾的,這時聽見楊氏提起,也並不扭捏作態,略側過頭去,顯出些矜持來,誰知卻瞧見了秦淑充滿妒意的眼光。
她不過是微微一笑就轉開了目光,秦淑出嫁的日子就在眼前,許多事,已不必計較。
前頭這些年,她與秦淑先是針鋒相對,後頭便是敬而遠之,如今隻是麵子情,好也罷,歹也罷,她是不想把心思放在記恨一個人身上。
秦淑見秦芬不在意,心裡越發酸得要倒出一缸醋來。
前些日子,薑家和秦家的婚事失而複得,還套上了什麼天賜姻緣的美名,秦淑已在心裡道一句粉飾太平,這時陡然聽見秦芬的事,她隻覺得這五丫頭傻人有傻福,連秦貞娘都來不及嘀咕了。
然而眾人都與秦芬說笑,無人來搭理秦淑,她也隻好靜靜坐著,一直到吃完晚飯。
待晚飯畢,眾人出得門來,丫鬟們都已侯在廊下。
玉繯看一看自家姑娘又是滿臉不自,再瞧瞧旁人全是喜氣洋洋,不由得歎口氣,她問都不必問,也知道自家姑娘八成又犯了紅眼病。
她也不想知道姑娘到底是為什麼不痛快,隻在心裡想著,必得讓老子娘求了太太放自己家去才是。
橫豎她與三姑娘也無甚深情厚誼,三姑娘想來是不會留人的。
這樣想著,玉繯才高興了些。
秦恒考完試了,秦府連空氣也輕快一些,加上百日國喪已過,遊玩、擺宴都已不禁,秦淑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家裡人各有事忙,秦覽出門應酬,秦恒也自有同窗宴要赴,平哥兒和安哥兒兩個除開自己認字,還得隔幾日被三哥拎著考一考,這一向連姐姐們都顧不上搭理了。
秦淑出門的事就在眼前,楊氏不好交給幾個女兒,忙得腳後跟不沾地,除開請安,隻命幾個女兒各自消閒,因此幾個女孩倒閒了下來。
秦珮日日紮在兩個姐姐院裡,要麼是拉著秦芬畫畫,要麼是拉著秦貞娘琢磨吃的,看著比兩個弟弟還高興些。
這一日秦珮又拉著秦芬對弈,秦芬於棋一道上是最不精通的,有一下沒一下地落著子,尋個機會問秦珮:“六丫頭,你這些日子,玩得可真是儘興啦。”
秦珮望一望周遭無人,輕聲道:“三姐這些日子忙出門的事,難得不來纏我,太太也著緊三姐那頭的事,沒空管我,我若不趁機樂一樂,那可不是個傻子了。”
秦芬笑一笑:“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日日瘋玩不夠,你嫌三姐煩,她在家也沒幾日好呆的了,以後有得你玩呢。”
秦珮捏著一枚白子在手裡轉來轉去,好半天才落了下去,懨懨地道:“太太和我說,方家……想要早點完婚。”
秦芬刮著臉羞秦珮:“我們六丫頭長得美貌,方夫人生怕你跑了!”
秦珮扯起嘴角算作是笑了:“五姐,這話我隻告訴你,你彆告訴旁人。那位方三少爺……聽說是終於和秋蘊做成了事,方夫人怕鬨出笑話來,這才想著提前完婚。”
秦芬手上一抖,棋子便掉在棋盤上,殺了自己一片黑子,然而落子無悔,她也不及理會棋盤,急急地問秦珮:“那個秋蘊,不會已經……”
秦珮輕輕呼一口氣:“這還不至於,國喪過去才多少天呢,她若是這便懷上,那也是個精怪了,方夫人不過是防患於未然罷了。”
說防患於未然,這還是好聽的,方夫人不過是把秦家這樁婚事當成一個工具,好分去庶子心神,怕他鬨出不體麵的事來。
倘若真是為了家中臉麵和庶子前程,怎麼不打發了秋蘊,或是勒令方三少爺自重呢,無非是怕旁人說自己不是,隻重個賢良之名罷了。
瞧著大方賢淑的一個人,實際上顢頇自私,秦芬不自覺地吐出一句話:“這位方夫人,隻想做好人,不想做好事。”
秦珮聽了,稍一愣怔,撫掌輕笑起來:“五姐這話說得真妙,可不是隻想做好人,不想做好事!做好人多容易,把聲氣放低些、身段放軟些,旁人見你和氣,也不好過分苛責,比如方夫人,比如三姐;可是做好事便難了,就說太太,約束子女、打點家務,略鬆了些呢,便有人懈怠,略嚴了些呢,又有人抱怨,哪件事不是勞心勞力,可有多難!”
從前天真不解世事的秦珮,陡然間竟已懂事這麼多,大事當前,這丫頭也不曾悶悶不樂,日日想著法地替自己疏散心情,比秦淑那等隻把眼睛盯著旁人的,可不知好了多少。
秦芬有意逗秦珮高興些,便道:“太太確實辛苦,若是知道六丫頭能領會得這許多,肯定心中大慰,一點也不覺得辛苦的。”
秦珮嗔一眼秦芬:“得啦,五姐彆嘲笑我啦,薑少爺是個會讀書的,隻怕此次要高中進士,柯家呢又是萬貫家財,範大人更不必說,是皇帝心腹錦衣衛指揮使,太太隻怕先顧著三位姐姐和姐夫,最後才顧我呢。”
秦芬仔細看一眼秦珮,見她臉上並無妒忌神色,知道這丫頭是說笑,便也玩笑起來:
“行了,六丫頭又能瞧見太太這當家夫人的辛勞,又能認清自己身份不如旁人,再穩妥不過了,明兒請安的時候就和太太說,六丫頭也好嫁人了,乾脆和三姐一起……”
她話還沒說完,秦珮就跳了起來,把手伸過來嗬她癢癢,秦芬最怕癢的,大叫一聲逃了開去,姐妹兩個追追乾乾,一時不防,撞上一個人。
紅菱揉著肩膀微笑:“五姑娘、六姑娘,興致真好,四姑娘可也在院裡?太太叫你們去呢。”
秦珮對紅菱笑一笑:“四姐在屋裡理她的畫呢,你且先回去,我們和四姐一起去上房就是。”
紅菱行了個禮告退,秦珮輕輕扯一扯秦芬:“五姐說我生得好,紅菱才當真是個美人呢,依我說,便是比昭貴妃也不差什麼的。”
秦芬側著頭想了想:“隻論樣貌,隻怕紅菱還更好些,不過昭貴妃氣度非凡,這是尋常女子不能比的。”
姐妹兩個嘀嘀咕咕進了秦貞娘屋子,秦貞娘回頭一笑:“你們兩個丫頭,在外頭大喊大叫什麼?多大的人了,還沒個定性。”
她用襻膊綁著袖子,竟沒要丫頭動手,自己將畫分門彆類地理好,寫意、工筆、山水、花鳥等,一看便清楚。
秦珮探頭一瞧便搖頭咋舌:“四姐愛收拾,我就是騎千裡馬也追不上,趕明兒我派綾兒來四姐這裡學藝,學好了再回去替我收拾東西。”
秦貞娘笑著嗔她一眼:“你是天生富貴命,自然要使喚綾兒做這事。”
前一陣子備嫁妝,秦珮被壓著替自己收拾東西,好容易磕磕絆絆理完了,將冊子送去給上房,楊氏一瞧便笑了:“分是分了,卻全鬨不清楚,料子照顏色分類,難道白狐皮和白杭綢的,還能一齊拿出來使?得啦,咱們六丫頭是個富貴命,天生不該自己操心的。”
自那時起,秦珮便多個富貴命的名頭,時不時被拿出來打趣,這時又聽見這三個字,秦珮不過是咧嘴一笑便罷,說一聲:“四姐,太太叫我們去上房呢。”
秦貞娘應一聲,解了襻膊,理理衣裳,領著兩個妹妹到了上房。
才到上房,屋裡便衝出一個人來,姐妹幾個連忙側身閃過,定睛一看,卻是玉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