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第 110 章 自梳大事(1 / 1)

楊氏等在家中, 一上午都是坐臥不寧。

容太妃不懷好意,女兒獨身進宮,若是太後那裡派人強壓下一門婚事, 可怎麼好?

又想想皇帝威重, 太後並非其親生母親, 隻怕在後宮裡權柄還沒大到那種地步,女兒想必不至於任人宰割。

然而昭貴妃又是怎麼個態度?她叫了表妹進宮, 是想問問表妹的意思, 還是想勸表妹接受這門親事?

亦或說,皇帝為了拉攏祁王, 叫昭貴妃勸服表妹嫁進祁王府?

楊氏越想越覺得女兒是定要入祁王府了, 忍不住後悔起來, 早知道如此,該叫女兒裝病了不進宮的。

她這麼想著, 口裡便念叨出來:“唉,五丫頭,你說,若是貞娘不進宮, 是不是更好些?”

一個上午了,楊氏改了幾回口風, 一時說秦貞娘進宮了表明心跡是好事, 一時又說秦貞娘該稱病不去,一時又說應當叫秦貞娘躲去徽州,沒一句準話。

秦芬知道關心則亂的道理,這時也不逆了楊氏的意思,隻順口勸一句:“有貴妃娘娘在呢,太太放心吧。”

“是, 是,有昭貴妃呢,不論如何,皇上總是願意顧念昭貴妃的。”

楊氏也知道,把這些事全寄托在昭貴妃身上是有些強人所難,然而事關女兒終身,她這做娘的也隻有厚顏祈盼昭貴妃心向娘家。

時近五月,外頭的天已漸漸暖和起來了,愛俏的小丫頭們早脫了夾衣,四處奔走一番,臉上紅撲撲的滲出細汗來。然而楊氏和秦芬坐在屋裡,一上午不曾動彈,隻覺得涼氣浸人,幸好吃了午飯身上暖和,否則秦芬幾乎要凍得打起噴嚏來了。

秦芬端起茶碗想喝幾口熱茶,卻又放下了,紫晶添茶添得勤,喝多了總要如廁,難免叫人看了心煩,不如不喝。

她也掛心秦貞娘此次進宮結局如何,又坐片刻,望一望日頭漸漸偏西,她忍不住說一句:“貴妃娘娘應當是留了四姐吃午飯,算算時辰,也該到家了。”

話音未落,臘梅飛快地跑了進來,氣喘籲籲的:“四姑娘回來啦!”

楊氏和秦芬齊齊起身,秦貞娘快步踏進屋來。

楊氏隻覺得女兒此次進宮去,是唐僧進了妖怪洞府,上前一把拉住女兒,左右打量幾番,見女兒無礙,終於放下心來:“如何?”

紫晶早已召了臘梅出去,碧璽也知趣地不曾進得屋來,秦貞娘將母親和五妹看一遍,笑著點點頭:“皇上總算顧念昭貴妃的麵子,不曾應下容太妃所求。”

楊氏念得十來聲佛:“好,好,這就好,你進宮也累了,回去好生歇著。五丫頭陪我坐了大半天,也回去歇息吧,晚上叫人給你們送個鍋子,你們自在吃喝去。”

秦芬被楊氏的喜悅所感染,笑盈盈地應個是,挽著秦貞娘便回身出去。

秦貞娘走了兩步,又回頭添得一句:“皇上說薑家已非良配,為了不叫昭貴妃麵上難看,我說了自梳不嫁。”

楊氏先還喜得雙手合十直念佛呢,聽了這話,好似一道焦雷劈在頭上,不可置信地提高嗓子:“你說什麼?”

秦貞娘正握著秦芬的手,摸到了一手的冷汗,她用力捏了捏秦芬的手,隻覺得自己也多些勇氣,又將自梳的話說了一遍。

楊氏忙碌半輩子,先是忍了金姨娘,後頭又忍了庶子,再後頭又忍了那些鶯鶯燕燕,有一小半為的便是坐穩這正室的位子,給親生女兒一個好前程,平哥兒尚還年幼,且還排嫡女在後頭。

此時秦貞娘陡然說出自梳兩個字,楊氏隻覺得前頭的辛苦都付諸東流,心好似被割了個口子,汩汩流出鮮血來。

“混賬!混賬!”楊氏心頭驚怒交加,見秦貞娘麵上冷靜,她愈發覺得怒火滔天,忍不住舉起手掌來。

然而疼愛了十幾年的女兒,如今雖說了混賬話,卻也不是這孩子自己的錯,楊氏舍不得打在女兒臉上,隻恨恨地拍在秦貞娘身上,“冤孽,冤孽啊!”

秦芬也被這變故給驚呆了,她昨日聽見秦貞娘說心中已有了計較,還生怕這四姐要犯了糊塗隨薑啟文私奔,誰知她拿的竟是這樣大的主意,她竟要自梳!

如今這時代,自梳可不是嘴皮子一搭,說不嫁就不嫁,而是得守一輩子信,永世做在閣的姑娘——請安、守規矩、做針線,往後新媳婦進門當家了,自梳的女孩子,且還得向她們低頭,沒法子,得在人家手裡討日子過。

秦貞娘前頭有秦恒這個庶弟,後頭又有兩個差著十來歲的幼弟,到時候得在三位弟媳手下討生活,說不得當家作主的還是庶出弟妹,日子哪裡會是好過的?

更不必說她出身官宦人家,自梳起來,叫家裡和族人的臉往哪裡擱?到時候,哪怕二房人不說什麼,旁的人家也要想辦法叫她出家甚至“病亡”。

秦芬再如何崇尚自由,也被秦貞娘的勇氣給驚呆了,更被楊氏的暴怒給嚇住了,她將母女兩個左右看看,竟不知該勸哪個。

楊氏隻覺得身上的衣裳有千斤重,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她用力扯住衣襟,指著秦貞娘:“你給我回去思過!”

女兒當著皇帝的麵說出自梳的話來,楊氏還真不敢叫她改口,若是皇帝也下一道這樣的旨意,楊氏可不是跟皇帝唱反調來著。

秦貞娘知道自己委實太過離經叛道,然而如今已是這樣,也無甚可怕的,於是默默施了一禮,倒退兩步走了出去。

秦芬平素有多少俏皮話,這時也說不出來,隻好乾巴巴地說一句“太太勿要動氣”,然後便行個禮告退。

楊氏才點頭允了秦芬回去,忽地又把她喚住:“芬丫頭,你和貞娘是最好的,你替我回去勸勸她。”

勸什麼?怎麼勸?

勸秦貞娘不要自梳了?她都已經在皇帝麵前說下這話了,說不定明日就有道聖旨封她作什麼元貞郡主呢,這事能叫秦芬幾句話給勸回去嗎?

勸秦貞娘不要氣自己母親了?這姑娘已是兩難之下作了個最好的選擇,這選擇除了傷害她自己,其他人誰也沒受傷,秦芬可沒這個臉去責備秦貞娘。

她張一張嘴,想到楊氏的慈母之心,婉拒的話終究沒說出口,隻輕聲應道:“是,太太。”

回到小院,秦貞娘倒不曾閉門不出,還有心思叮囑小丫頭們照應花草:“如今天熱,這幾盆蘭花可不經曬,你們上午便得搬回屋裡去,傍晚了才能再搬出來呢。”

秦芬從前一向覺得自己心大,此時卻覺得,秦貞娘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

於是楊氏的囑咐也不提起,隻端起笑容問一句:“四姐,今兒進宮可還順?”

秦貞娘知道秦芬遲歸,必是受了囑咐要來勸自己的,原已備了一肚子話要答,誰知秦芬一字不問,她便也不說了。

姐妹倆這時,倒又多些默契。

“我今日進宮,還遇見皇上了呢,若不是皇上說起,我竟不知範離辦事那樣得力,聽皇上的話音,案情已經快要水落石出了。”

“嗯。”秦芬雖替範離高興,卻也不能在這節骨眼上笑給秦貞娘看。

“範離這人,對你可當真是愛若珍寶,薑家的事是你去求他,他在皇上麵前一字不曾露出,皇上竟以為,是我為著薑家的婚事才去求的範離。”

“這人……”秦芬才要搖頭,忽地回過神來,“什麼?皇上以為是四姐你去出的頭?這誤會可大了!你不曾說清楚嗎?”

秦貞娘看秦芬一蹦三尺高,倒當真開懷一笑:“傻丫頭,你嚷嚷什麼?這裡頭有你的事難道很光彩麼?到時候旁人議論起來,還當滿朝文武都沒用,要一個女子去管國家大事呢,更不用說你還是個未嫁的女兒,又是薑家又是範離的牽扯不清,是你該露麵的麼?”

秦芬卻沒顧得上理會這些,隻一把握住秦貞娘的手:“四姐,你是不是因為怕這些,才對皇帝說自梳的話?你是怕連累了昭貴妃和秦家,是不是?”

秦貞娘不愛說虛話,聞言不曾否認,隻輕輕反握住秦芬的手:“芬丫頭,什麼都不必說啦,你是個小丫頭,怎麼成天管這麼多事?我瞧那範離能乾得很,往後你的日子呀,不必如此操心。”

她說來說去隻是說旁人,仿佛自己的事情一點也不重要,秦芬卻愈發自責,她隻覺得,隻怕是自己那些所謂的現代自由的思想害了秦貞娘。

秦貞娘經曆這許多事,早不是當初單純的心境了。

如今家中,秦淑早已是個外人,秦珮還頂不上什麼大事,秦貞娘隻與秦芬合得來,這時見秦芬擔心自己,終究肯開口說句相乾的:“芬丫頭,你不必擔心,我撐得住的。”

秦芬待要問兩句,卻不知從何問起,皇帝都開金口說薑家並非良配了,或許這句話是出於好意,隻是勸秦貞娘三思,可是,天子一言九鼎,秦家還能和天子頂著乾?

都怪那容太妃,當真可算是個老虔婆。

秦芬在心裡默默罵一句,想到去一趟棲霞寺鬨出這些事來,忽地想起一個人,道:“四姐,若薑家實非良配,我瞧那位左僉都禦史周家,也算是家風正的。”

秦貞娘在棲霞寺時,也曾這樣想過,現在秦芬提起,她自家卻搖了頭:“罷了,容太妃這人不好惹,我自己已是得罪了她,何苦還要帶上旁人家?無論如何,總是我命苦罷了。”

秦芬也無話可說了,她挽著秦貞娘的手,望著天邊燦爛的雲霞,兩人都不曾說話。

前幾日在棲霞山上還覺得萬物皆可愛,如今再看著這雲霞,卻忍不住想,它終究會被暮色給掩蓋,是否這世上美好的東西,最終都將被黑暗所吞沒。

這一夜無話。

次日起床,秦芬去候著秦貞娘一道往上房請安,秦貞娘卻搖了搖頭:“我得思過呢,你自己去吧。”

她嘴裡說著思過,麵上卻甚是平和,瞧著一點沒放在心上,秦芬不由得莞爾,這位四姐,如今也學了自己萬事不在乎的樣子了,是好事。

“好,四姐且在屋裡,我自己去上房。”

秦芬正要出去,忽地見臘梅走來,對著秦芬行個禮:“五姑娘,太太叫你去呢。”

這是請安的時辰,秦芬自然要去上房,何用得著楊氏喚。

秦芬隻當楊氏要關懷女兒,握一握秦貞娘的手,使個放心的眼色,隨著臘梅走到上房,誰知卻瞧見一個小宮女,她不由得對楊氏投個疑惑的眼神。

楊氏麵色平淡,開口替秦芬解惑:“貴妃娘娘的莊子上有溫泉,如今已產了新蠶豆、香瓜等物,說賞一些給我們府上,叫你去跟著挑些。”

秦芬聽了,頓時有所悟,昭貴妃連番賞賜,大約是瞧著秦貞娘苦,有意厚待於她。如今特叫了自己去莊子上選東西,隻怕是不願勾動秦貞娘的傷心事。

那小宮女笑嘻嘻地:“正是呢,秦五姑娘,請隨我去吧。”

“既如此,太太,我便隨這位姐姐走一趟。”

秦芬看一看自己身上,打扮得還算得體,便也不回屋換衣裳了,橫豎那莊子上又沒什麼貴人等著她拜見,她當著奴婢們的麵,不必太多隆重。

那小宮女性子活潑,一路上不住地揀著話來說,秦芬坐在馬車裡倒也不如何寂寞,不過大半個時辰,便到了莊子。

秦芬出了馬車一看,不由得笑了,這莊子周遭正盛開著許多杜鵑,景致不俗,最重要的是,位置就在皇莊邊上,這樣一座溫泉莊子,絕不是楊家給昭貴妃的陪嫁,大約是皇帝置給昭貴妃的私產。

女子做到昭貴妃這個份上,隻怕已頂天了。

小宮女小心地引著秦芬到了院子門口,恭恭敬敬一指:“姑娘請去吧。”她說完這句,自己卻站著不動了。

秦芬心裡忽地起了疑問,這宮女的言行怎麼奇奇怪怪的?然而她又準桃香跟著,大約是無什麼壞心的,如今這金陵城裡,敢對昭貴妃表妹下手的人,隻怕還沒生出來呢。

這樣想著,秦芬穩一穩心神,領著桃香慢慢走到了院子裡。

院子裡種著一棵老粗的梨樹,不知有幾十上百年了,這時梨花盛開,好似綴著滿樹的晶瑩雪絨,一陣風吹過,梨花搖搖晃晃,打著旋兒飄落下來。

秦芬嗅著淡淡清香,看著梨花自樹頭落下,忽地瞧見樹下站了個人,肩頭已落滿了細碎花瓣。

她看著那人高挑頎長的背影,一下子認了出來:“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