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貴妃和秦貞娘到底是大家教養出來的女兒, 再如何情切,也不至於一見麵就拉開架勢說婚事。
表姐妹兩個先說幾句進宮路上順利,再談一段家常,然後昭貴妃才把話題慢慢轉到了秦貞娘身上:
“貞娘也快十七了是不是?出落得越發好了。”
秦貞娘心裡的弦, 微微繃緊, 小心地擇著字眼:“臣女是六月份的生辰,快十七了, 不敢當貴妃娘娘的謬讚。”
昭貴妃輕輕一笑, 這笑容好似在秦貞娘心上用力撥了一下,震得她輕輕顫抖:“十七的大姑娘啦, 正是該說人家的年紀。”
秦貞娘心道果然來了, 然而她相信,於情於理, 昭貴妃還不至於硬逼著她嫁入祁王府, 大約還是為著探她口風, 於是也不作出慌亂的模樣,隻把禮節二字做到最好:“婚姻大事, 聽從父母之言,臣女不敢妄議。”
這話滴水不漏,瞧著像是答話了, 卻又委婉地杜絕了下頭的話題。
昭貴妃看著脊背挺直的表妹,心裡忽地想起自己十七歲時初入英王府的模樣來, 自己那時也像表妹這樣小心謹慎, 然而論周到縝密, 卻不如表妹如今多矣。
昭貴妃輕輕瞥一眼上頭的屏風,後頭安安靜靜,好似無人在聽, 她在心裡默默歎口氣,不得已把那話拿出來問:“容太妃入得宮來,說與你頗為投緣,你自己是怎麼個看法?”
秦貞娘稍稍抬頭看一眼昭貴妃,見表姐臉上也帶著一絲尷尬,知道這也並非表姐本意,再想想那屏風後頭的人,她知道接下來的話不可輕易出口,便作個害羞的模樣低下頭去,把肚子裡的話來回滾過幾遍。
芬丫頭已求了範離,上頭的意思,隻怕也是要徹查此事,薑鶴此次未必會獲罪,那幾位王爺也未必能如意。
自己若是順從容太妃,雖能得個王妃尊位,然而一則是與天心相背,二則是有追名逐利的意思,從利弊上分析,都不是上佳之策。
更何況,拋開權衡利益,她本就無意與攀附權貴,她心裡,自有一片淡青衣角。
她昨日已在心裡拿定主意,入宮拒了容太妃的提議,然後便一輩子自梳不嫁。
恒哥兒是個公道人,想來還不至於趕了自己這四姐出秦家,若秦恒也靠不住,後頭還有平哥兒和安哥兒兩個親弟弟可依仗,瞧著血脈親情上,大約也不會少她一碗飯的。
想到這裡,秦貞娘慢慢抬起頭來,臉上滿是堅毅神色,聲音雖輕,卻很穩:“太妃娘娘慈和,瞧在表姐的麵子上待臣女親和一些,臣女愧不敢當。”
這話說得極妙,不光婉拒了容太妃,連借口都已替昭貴妃想好了,誰不知後宮之中昭貴妃獨得恩寵,容太妃看在她的麵子上讚兩聲她的娘家表妹,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皇帝安坐屏風後頭,一直不曾出聲,忽地聽見秦貞娘發一句妙語,不由得微微而笑。
這一呼吸間,昭貴妃已站起身來:“貞娘既來了表姐這裡,便吃了午飯再走,你愛吃魚,我去吩咐人給你做一道羊肉釀魚,你且先安坐。”
昭貴妃說著,招手領了碧水出去,隻留秦貞娘一個,靜靜坐在下首最末一張椅子上。
皇帝透過屏風看一眼下頭坐著的姑娘,這姑娘穿著身華麗的真紫衣裳,嫻靜恭順,無可挑剔的大家閨秀模樣,她與昭貴妃是姑表姐妹,生得本有些相似,此時猛地看上去,倒似昭貴妃才進英王府的樣子。
彼時昭貴妃也和她一樣小心翼翼,然而這位秦四姑娘心思之縝密,卻遠勝當年的昭貴妃了。
想到心愛之人,皇帝又露出一個微笑來,招手喚過進良,貼耳吩咐幾句。
進良一邊聽一邊點頭,待皇帝再無吩咐了,便轉出屏風,輕輕咳嗽一聲:“秦四姑娘。”
秦貞娘抬起頭來,麵上略帶了一絲警惕,卻是毫無慌亂,進良見了,在心裡暗讚一聲聰慧,溫聲道:“秦四姑娘,奴婢是禦書房伺候筆墨的進良,有幾句話想問一問姑娘。”
“公公請問,小女知無不言。”
“姑娘方才的意思,奴婢不大明白,還要請姑娘解釋解釋。那祁王是多少女兒家心中的檀郎,他的王妃,多少人想做的,怎麼姑娘卻好似不願意呢?”
這話問得甚是直接,叫秦貞娘幾乎答不上來,然而想一想秦芬肯為了自己去求範離,五妹已那般勇敢,自己怎麼能在緊要關頭退縮,於是微微昂起頭來:
“於情,我與容太妃和祁王爺無甚交往,根本不相熟,談不上想不想嫁;於理,婚嫁一事講究個你情我願,玉粒金蓴並非我所企盼,因此上論情論理,小女都不願意。”
皇帝先還覺得秦貞娘酷肖昭貴妃的,此時聽了這姑娘擲地有聲的話,卻在心裡笑著搖頭,這丫頭的性子,可比昭貴妃倔強多了,也勇敢多了。
“小丫頭年紀不大,膽子可當真不小。”皇帝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轉出屏風。
秦貞娘雖猜到皇帝在此,卻不曾想他會露麵,稍一愣怔才行下跪拜大禮:“臣女秦貞娘,拜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隨意揮揮手:“你起來吧,你和朕說說,你哪來這樣大的膽子敢和容太妃、祁王唱反調?”
秦貞娘不好說是瞧自家五妹勇敢了自己才膽大,起身站穩了,含糊說一句:“臣女愚鈍,依稀記得幾句聖人之言,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臣女時時謹記在心,不敢不遵。”
皇帝此時好似看見了昭貴妃未曾出嫁的模樣,想來她也曾這樣伶牙俐齒、敢說敢做,偏生到了英王府,日日如履薄冰,磨成一副溫溫柔柔的性子,當真令人憐惜。
“既你記得聖人之言,自然應當規行矩步,怎麼又敢去乾擾錦衣衛辦案?”
這話卻不知從何說起,秦貞娘抬起頭來,一臉不解地看著皇帝:“臣女不敢。”
皇帝此時看秦貞娘,也似昭貴妃在看著小妹,說話口氣溫和許多:“罷了,朕也沒有怪你的意思,隻不過若有證據,總該從外頭過了官麵呈上來,我聽著範離是翻檢薑家的嫁妝找到的證據,又聽得兩句,他在棲霞寺遇見了秦四姑娘,是也不是?”
這些事,秦芬委婉提過,秦貞娘此時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原來,薑啟文送給秦恒的那講義,當真成了重要的證據。
範離把五妹看得眼珠子也似的,自然會隱去她的名字,皇帝不曾細問,隻怕以為出麵求範離的人,是自己這位苦主。
秦貞娘心電急轉,又行下跪拜大禮去:“是臣女思慮不周,給皇上和範大人添了麻煩,如今證據已有,還請皇上下令,徹查大案!”
進宮是為著拒絕容太妃提的婚事,如今不知怎麼,方向竟好似全偏了,然而若是能幫薑家洗脫罪名,秦貞娘也是千肯萬肯的。
皇帝看著秦貞娘的頭頂心,好半晌才說話:“你可知道,此次事過,無論誰是誰非,薑鶴都隻能辭官退隱了,那薑家少爺,隻怕已非良配。”
這話委婉,秦貞娘卻聽懂了,隻怕皇帝是以為,自己和五妹是為著挽回薑家的婚事才去求的範離。
這世上,大多數人隻以小處看女子,卻不曾想女子中也有講義氣、講公道的大胸懷之人。
秦貞娘微微一笑:“皇上,臣女來前早已下定決心,今日拒了容太妃的婚事就回去自梳不嫁,絕不叫表姐為難。薑家的婚事,於臣女而言都隻是過眼雲煙,臣女並沒很放在心上。”
皇帝此刻才算認識了秦貞娘,這姑娘有幾分像昭貴妃,性子卻與昭貴妃全然不同。
昭貴妃是溫室裡的蘭草,嬌柔、細巧,不論是笑還是憂,都是淡淡的,叫人心曠神怡;這秦四姑娘卻好似棲霞山上的霜葉,生機勃勃、如火似霞,烈得讓人感慨。
他原想著,這秦四姑娘能在棲霞寺生出急智,以圍魏救趙的法子解救薑家而婉拒容太妃,雖失些體麵尊嚴,也算是頗有謀略膽色,這樣的女子,他決不能放到祁王身邊做一道助力。
既是個聰明人,便召進宮來聽聽她自己的意思,誰知,他心裡想的,竟全錯了。
這姑娘做事分明,隻憑公道二字。薑家的事歸薑家,祁王的事歸祁王,從不曾想著什麼移花接木、圍魏救趙,她救薑家,隻是因為薑家值得救,她拒絕祁王,隻是因為她不願嫁祁王。
這位秦四姑娘若是個男子,必為朝中重臣。
幸好,這樣的人不止一個,範離,荊保川,賀傳菊,還有許多人,都是為著公道和良心辦事的人。科舉馬上再次開考,國家還能選拔人才,到那時,建德王朝一定會欣欣向榮。
皇帝這樣想著,多日來亂糟糟的心裡,舒服了許多,他走到秦貞娘麵前停住腳步,秦貞娘站起身來,恭順地微微垂首,聽著皇帝要說什麼。
皇帝微微一笑:“秦四姑娘,你是個好姑娘,朕必不使明珠暗投,且安心回去吧。”
說完這句,皇帝就扶著進良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昭貴妃仿佛就在門外候著,皇帝才離去,她就進得殿來,她不曾問皇帝和秦貞娘說了什麼,隻親熱地招呼秦貞娘:“表姐許久不曾見你了,你等會要好好陪表姐吃一頓飯,頊兒聽說四姨姨來了,也吵著要來和你玩呢,你揀些平哥兒和安哥兒的事說給他聽,他愛聽這些。”
秦貞娘此時心裡再沒什麼掛心的了,微微一笑,應了下來:“好,我也很想念表姐和紀王殿下呢,表姐有命,我無所不從的。”
這日出宮,昭貴妃封了厚厚的禮物給秦貞娘帶回,碧璽在宮門口看見八個提著禮盒的小太監,驚得嘴巴都合不攏了,她心裡直突突,生怕這是容太妃給的定禮,待瞧見秦貞娘麵目平和,才放下心來,若是當真有事,自家姑娘便不是這副模樣了。
碧璽先幫著安置了禮盒,然後從袖子裡掏出一個荷包遞給領頭的太監,那太監捏得荷包輕飄飄的,知道裡頭是銀票,心頭大為滿意,多說一句好話:“今兒皇上都讚秦四姑娘了,我們這些奴婢怎麼敢當秦四姑娘的賞喲。”
他話說得漂亮,銀票卻還是照收不誤,然而碧璽卻沒露出一絲不快,笑盈盈地與那太監點頭彆過,回身上了馬車,提心吊膽問一句:“姑娘,今兒進宮,是怎麼個說法?”
秦貞娘心裡知道,祁王府必是不用嫁了,薑家的事隻怕也有了解法,自己再沒什麼不滿的了,於是含笑點點頭:“都好的,走,回家。”
碧璽的一顆心終於放回肚子裡:“太好了,太好了,方才那太監還說,皇上讚了姑娘呢。”她說著,又忽地繃起麵孔:“呀,皇上讚姑娘,這……”
秦貞娘輕輕嗔一眼碧璽:“得啦,皇上讚一讚昭貴妃的表妹,那不全看昭貴妃的麵子?你想什麼呢!”
碧璽這下子再沒什麼不放心的了,開顏一笑,絮絮地說起家常來:“回去就告訴太太,說姑娘被皇上讚了,太太一準兒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