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孩興興頭頭出門去, 楊氏還當要玩個幾天才回,不曾想第二天中午,午飯還沒上桌, 女兒便領著五丫頭到家了。
臘梅來報時,還記得說一句, “姑娘們說還沒吃飯,我已叫人去廚房傳話了, 給四五姑娘急做幾樣菜來。”
楊氏正哄逗著平哥兒和安哥兒兩個,聽了這話,抬頭道:“這一時急做出來的, 也不夠填飽的, 叫四五兩位姑娘到我這裡吃飯,且還便宜些,加的那幾個菜,一並送到這裡就是了。”
臘梅應了一聲,趕緊轉身出去傳話, 走到門口,卻正遇見秦貞娘回來, 連忙殷勤地打起簾子:“四姑娘和五姑娘回來啦。”
秦貞娘進得屋來,原本是滿懷心事,看見兩個弟弟也在,勉強提起精神笑一笑:“娘,我們回來了。”
平哥兒和安哥兒雖然有些畏懼秦貞娘,一日不見卻也惦記,見她突然回來,上來一邊一個拉住她的手:“四姐回來了!四姐,你給我們帶什麼好玩的了?”
秦貞娘笑一笑:“四姐給你們帶了筆筒, 以後寫大字的筆,就有地方擱啦。五姐也給你們帶東西了呢。”
兩個孩童如今正學寫字,聽見有筆筒,已高興得跳了起來,又聽見秦芬也帶了禮物,丟了秦貞娘又來纏住秦芬:“五姐,五姐,你給我們帶了什麼?”
秦芬笑著撫一撫兩個孩子的頭:“五姐給你們帶了素點心。”
聽見有吃的,兩個孩子立時回頭去纏楊氏:“娘!我們午飯好好吃,吃完了能不能吃點心的?”
楊氏笑著將兩個頑童一人刮一下鼻子:“好,你們好好吃了飯,便叫茶花給你們吃點心,一人吃一塊,多了也沒有,可記住了?”
“記住了!”
“我這次隻吃一塊,其他的下次才吃!”
兩個孩子爭著表態,再呆不住了,急急趕了回去吃點心。
這飯後才吃零嘴的規矩,是秦芬所建議,秦貞娘親自定下的,為防著兩個孩兒被寵壞,也是防著吃壞了胃口,自茶花起,哪個也不準違背。
從前曾有個小丫鬟想著討好平哥兒,偷偷給他多吃一塊糕點,安哥兒知道了,一狀告去秦貞娘麵前,秦貞娘當場就把那丫頭打發出府了,還叮囑馮媽媽:“這丫頭一則放縱平哥兒,二則挑唆兄弟,往後,可再不能選這樣的丫頭上來。”
話說得極重,便是馮媽媽這樣的老人,也險些跪下磕頭,自那時候起,滿府裡再沒誰敢借著這種小事興風作浪了。
此時秦貞娘見兩個弟弟猴兒一般跑出去,卻沒什麼心情玩笑,隨意坐了張椅子,長長歎口氣:“娘,恐怕,您又得進宮一趟了。”
楊氏正捧著茶盞喝茶,聽見這話,猛地嗆一口茶水,險些將茶湯灑在衣襟上:“這話怎麼說的!難不成,你去了棲霞寺也不得清淨?誰找你麻煩了?”
秦貞娘撇一撇嘴,使勁翻個白眼,這副氣鼓鼓的樣子,倒有些像秦珮:“這話說起來都氣人,五丫頭,你替我說。”
秦芬應了一聲,卻投一個狐疑的眼神給楊氏,秦貞娘尚未說什麼事呢,楊氏已是這副樣子,難道,容太妃已事先派人來了秦府?若當真如此,那容太妃可也太沒臉沒皮了。
不過,容太妃的臉皮並不是秦芬所能評論,於是她也不去問楊氏為何驚訝,隻將棲霞寺裡秦貞娘偶遇祁王受傷,受到容太妃召見等事一一說來,半遮半掩提一句:“容太妃說,四姐和她有緣呢。”
楊氏正在擦拭衣襟的手忽然停住,緊緊盯住秦芬:“五丫頭,你可沒聽錯,容太妃當真是這樣說?她和貞娘,談什麼有緣?”
這話秦芬卻不大好答,囁嚅半天說不出話來,秦貞娘見了,少不得親自說一句:“還能是什麼緣,娘想的是什麼,容太妃說的便是什麼。”
楊氏用力“哼”一聲:“這個容太妃,可也太……”她說著,已把那祁王在腦海中想了一遍,心裡愈發不痛快。
身嬌體弱,尚不如四五兩個丫頭康健,這些也都不說了,偏生他如今正和皇帝唱反調,自己家從來就是斬釘截鐵的皇帝派,怎麼能和祁王摻和在一起?
那容太妃一大把年紀了,也不知是老糊塗了還是心拙,這些事情難道竟沒想到?
還是說,她有意擇一個皇帝手下人的女兒,以便以後保她兒子祁王一命?
自家貞娘是捧在手裡長大的明珠,在他們眼裡,成什麼了?
想到這裡,楊氏手裡的帕子擦得更用力了,似要把衣裳搓出一個破洞來:“咱們家向來不是那等攀附權貴的,容太妃也不問問麼?再說,咱們也是好好的官眷,難道由得她說什麼就是什麼?貞娘等著,娘這就遞帖子進宮,萬不能叫那容太妃這樣算計了咱們。”
秦貞娘聽了這話,與秦芬對視一眼,臉上總算肯露出一點笑意,秦芬見此刻屋裡母女兩個都是不痛快的,便說句湊趣的話:“四姐方才還說沒胃口的,現下總該吃得下飯了。”
“你這貧嘴丫頭,說話這樣討嫌,等會給你喝碗甜豆花才好!”
姐妹兩個沒了心事,說說笑笑的熱鬨起來,楊氏心下卻有些犯難,自己連著兩遭去求昭貴妃,也不知是否太唐突了。若是昭貴妃煩了,以後對自己家敬而遠之了,可怎麼辦?
然而為了女兒,便是再難的事,也得去做,楊氏也不過是一瞬間就下了決心。
瞧著丫頭們送了飯菜上來,楊氏先囑咐兩個女孩吃飯,自己連飯也不及吃,便進屋寫信去了。
上好的薛濤箋,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午飯前送出,隨著晚膳,一齊到了華陽宮的桌上。
昭貴妃對娘家姑母,一向是親近的,見了那封不曾封口的信,虛點一點,碧水立刻抽出信紙來看一眼:“是請安帖子,秦夫人說想來給娘娘請安。”
“既如此,明兒就叫姑母來吧。”昭貴妃隨口應下,並不問何事。如今表妹婚事已退,秦家並無難事相求,更何況姑父一向做官勤勉,頗替自己麵上爭光,尋常小事,她應下就是。
昭貴妃又看一看桌上的飯菜,“那道繡球蝦丸冷了就腥氣,擱在爐子上溫著,爐子火力小些,彆把丸子再給蒸老了。”
碧水端了那道繡球蝦丸下去,細細囑咐了小丫頭,又回來捧一句主子:“娘娘,您真是細心,難怪皇上總說咱們華陽宮是最叫他舒心的。”
這話從前在潛邸,皇帝還不敢明著說,如今坐上皇位,再沒什麼不能說的了,他恨不能叫全天下人知道,他心尖子上的人隻一個昭貴妃。
昭貴妃聽了碧水一句吹捧,卻隻淡淡一笑:“這話彆掛在嘴上說了,叫人聽見,又生出多少是非來。”
碧水應了下來,望望天色,勸道:“娘娘,您先吃吧,您身子健壯,可是肚子裡的孩子不經餓呀。”
昭貴妃麵上仍是淡淡:“先隨便拿點東西來我墊補墊補,再等一會,皇上當真不來,我再吃飯也不遲。”
碧水總不能說,皇上來了,就著飯桌上的剩菜隨便吃點吧,那便是大逆不道了,她長長歎口氣,去裡屋的匣子上取些零嘴來給昭貴妃吃。
匣子裡常備著幾樣容易得又耐存放的點心,黑白芝麻酥,果仁鬆子糖,另有一樣柿子餅,碧水看了看,取了幾片黑白芝麻酥托了出來。
昭貴妃也不過輕輕咬了一口就擱下了,她如今月份大了,容易反酸惡心,什麼都不能多吃,更經不得餓,原是不該等著人吃飯的。可是,她是皇帝最貼心的解語花,憑的便是體貼周到四個字,若是像皇後那樣愣頭愣腦,或是許淑妃那樣扭扭捏捏,皇帝隻怕看也不多看她一眼。
萬千榮寵,難道又是那樣容易的?
幸好皇帝一向不肯叫昭貴妃失望,又過得一盞茶時分,天色擦黑,他扶著進良的手走進華陽殿。
昭貴妃精神一振,笑盈盈地迎了上去:“妾恭迎皇上。”尚未拜下,皇帝就隨手攙了起來。
二人牽著手走到飯桌邊上,皇帝還在昭貴妃手上摩挲一下,輕輕責備:“都叫你彆等著我了,我若是不來,你可不要餓壞了?”
昭貴妃也不說那許多空話,隻說一句:“皇上當真不來,臣妾再自己吃飯就是。”
這話雖不如何肉麻,後頭的深情厚意卻叫皇帝動容:“朕看不見的時候,你還不知等到多晚,為著你這一句,我一定多來陪你。”
碧水早已下去端了繡球蝦丸來,熱氣騰騰的,蒸得人心裡也暖和,皇帝看了,胃口都好些:“你總是這樣貼心。”
其實昭貴妃這份貼心,旁人也並不少做,然而昭貴妃總是做得春風化雨、不露痕跡,叫皇帝心裡舒坦。
若是皇後做下什麼好事,不待旁人讚揚,自己便迫不及待地表功,叫人無話可說;若是許淑妃,旁人讚她,她還要拚命謙遜,仿佛彆人讚錯了一般,也叫人興致全無。
果然,聽了皇帝一句讚,昭貴妃隻是輕巧一笑:“既如此,皇上多吃一個蝦丸。”
皇帝將那五色蝦丸夾到碗裡,金筷子輕輕點住,沉思半晌,說出一樁事來:“今兒容太妃進宮,去陪太後說了許久的話,說是……瞧中了一家的閨女,那姑娘百好千好,她想討來做兒媳婦。太後聽了這樣的大喜事,自然要把朕召去吩咐。”
昭貴妃靜靜聽著,見皇帝忽然停住,知道他是有意賣關子,於是頗給麵子地裝個好奇的模樣:“往常便是國公府的小姐們,容太妃也能挑七八條不是的,今日怎麼破天荒地讚起旁人好來?究竟是哪家的姑娘,這樣十全十美,皇上快說給妾聽一聽。”
皇帝輕笑一聲卻不曾答話,隻抬起眼皮看一眼昭貴妃,又低頭慢慢地吃那枚蝦丸。
昭貴妃還要撒個嬌追問,不知怎麼,忽地想起姑母的那封信來,再想想皇帝飽含深意的眼神,她猛地回過神來——容太妃瞧中的,是自家表妹!
“這……這……”昭貴妃想裝作不明白,然而知道皇帝不喜女子太過做作,搜腸刮肚地想了許久,吐出一句,“貞娘可是退過婚的,隻怕和祁王爺不適合!”
聽了這一句,皇帝輕輕點點頭,“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也說老三和秦四姑娘不適合,隻是容太妃說個沒完,我礙於麵子,也不得不虛應兩句,後頭再想法子吧。”
昭貴妃的三魂七魄,終於歸了位,實是想怨一句皇帝說話大喘氣的,然而終究隻是心裡想了一想,又道:“那現在,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