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靜謐, 清晨霧濃,鳥啼聲輕輕響起,唱和交應,越來越熱鬨, 打破了那份難得的安寧。
秦芬昨日倒頭就睡, 因此醒得早些, 睜開眼睛迷茫地盯著屋頂,看了片刻才想起身在何處。
輕輕喚了一聲, 碧璽立刻迎了上來:“五姑娘, 可要起床?”
“嗯, 我肚子餓了,先起來吃點東西, 四姑娘昨兒受傷了,精神倦怠, 叫她多睡會。”秦芬回頭看看秦貞娘睡得正香, 刻意放輕了聲音。
即便在睡夢中, 秦貞娘也微微蹙著眉頭, 瞧著心思甚重。這時有人說話, 她微微一動, 嘴裡嘟囔一聲,又翻身朝裡睡了過去。
秦芬今日心緒好,擇了身喜氣些的淡紫繡百花的衣裳,裹緊鬥篷,喚了桃香便要往外去,這時秦貞娘竟醒了,輕輕問一聲,“五丫頭哪裡去, 等我一道。”
秦貞娘不便行走,秦芬想了一回,乾脆不去齋堂了,囑咐小丫頭去領些齋飯回來,姐妹兩個在屋裡用過便罷。
蘭兒捧過衣裳來,欲要服侍秦貞娘穿衣,秦貞娘一看便搖頭:“這淡青衣裳太素了,換那身淺橘色的來吧。”
秦芬聽了這話不由得奇怪,回頭正要問一句,忽地瞧見牆角高幾上堆著的四樣禮盒,猛地回過神來:“咱們今日當真要去拜見容太妃?”
秦貞娘已洗漱完畢,正對著銅鏡仔仔細細敷妝粉,又拿過秦芬的口脂來淡淡點上些許,做完這些才回身應答:“昨日我們還沒回來,太妃娘娘的禮已到了,這便是想抹過昨日的事,今日我們不去拜見也不行。”
秦芬前世便是個躺平的性子,於人情世故上,隻懂得一些逗趣逢迎,再往深處這些禮節便不明白了,她聽了秦貞娘的話,不由得歎口氣:“出來踏個春也不得安生,真煩惱。”
秦貞娘原隻心緒平平,這時聽了秦芬孩子氣的話,倒微微一笑:“你這孩子,說你懂事吧,這時又懶怠起來,人在世上便免不了交際應酬,有什麼好苦惱的。”
“四姐說得也是。”秦芬有氣無力地應一聲,仍是不忿,“難怪有的夫人太太一心向佛了,我哪日煩了,乾脆也修佛去。”
“又胡說了。”秦貞娘與秦芬相熟,這時聽了秦芬的胡話隻不過輕嗔一句,仔細插戴好珠釵,這才慢慢道:
“那些修佛的女眷,有幾個是心甘情願的?大多是鬥不過旁人,又不好說自己認輸,躲起來圖個清淨。便是姑子們,還得四處奔走化緣呢,更何況紅塵之中的人,哪個離得開這名利場的?好啦,等會拜見了就是儘過禮節,便隻管丟開這件事,咱們把那兩隻風箏拿去放著玩,你說好不好?”
秦芬這才高興起來:“好。”她忽地想起什麼,又問一聲:“四姐,你腳還疼不疼的?”
秦貞娘倒忘了這事,此時秦芬一提,她轉一轉腳脖子,搖頭道不疼,然後又道:“範大人這藥油還真管用,想來是個治傷的行家了。”
秦芬應了一聲,心裡卻在想,範離身上帶的藥油如此靈驗,必是執行任務時受傷不少,他的日子過得不易,自己貿貿然地開口求他,是不是太過唐突了?
不多時小丫頭便端了齋飯來,輕輕擱在桌上。
一個高腳大碗,裝著兩隻素什錦燒麥並兩隻香菇菜包子,另有兩個青瓷淺碟,放的是素燒鵝和素雞,另外還打了熱騰騰的兩碗淨豆花,邊上用料碟擱著甜鹹兩樣澆頭,秦芬自然是擇了鹹的,秦貞娘便伸手拿了那碗紅糖果仁的澆頭。
秦芬看著秦貞娘那碗又紅又黑的豆花,頑皮地搖搖頭:“哎呀,這甜豆花味道古古怪怪,怎麼吃得。”
秦貞娘知道這丫頭是有意頑皮,不甘示弱地回一句:“你那鹹豆花才古怪呢,又是醬菜又是紫菜末,可不知是個什麼味。”
姐妹兩個互相取笑一通,各自喝光了自己碗裡的豆花,兩人胃口小,分著吃了一隻燒麥並一隻菜包子,未曾動的那些,便給了跟車來的兩個婆子。
吃了早飯,人身上暖和許多,秦芬心裡也不似方才沮喪,抖擻精神,挽著秦貞娘便往外去:“走咯,出門去咯!”
秦貞娘見秦芬好似撒歡的小鳥,不由得莞爾,輕輕扯一扯她:“昨兒知客僧都提點咱們了,想來那位容太妃娘娘必是個重規矩的,你還是安生些吧,等咱們自己去放風箏,你再撒歡也不遲。”
秦芬平日裡雖細致,高興起來卻還是容易忘懷,這時聽了秦貞娘的話,心道這位四姐可當真是滴水不漏,不由得大為敬服,順口拍句馬屁:“四姐想得真周到,我都聽四姐的。”
容太妃是貴人,住處自然不難找,隨意找個知客僧問過,便知道了。
姐妹兩個互相理一理妝容,不疾不徐走到容太妃的院子前,秦貞娘使個眼色,碧璽自上前去叩門。
院門吱呀一開,卻是於姑姑的臉孔探了出來。
她昨日見過碧璽,此時一眼就將人認了出來,視線往外一探,便瞧見姐妹兩個。
於姑姑麵上並無多少驚訝神色,隻是閃過淡淡的欣賞,口裡熱情地道:“是秦四姑娘和秦五姑娘來了,請進院來,我去回稟娘娘。”
姐妹兩個將丫鬟留在了外頭,自己走進院裡。
容太妃身為先皇嬪妃,排場自然非比尋常,在這小小的佛寺,也住一進半的小院落,院子裡還帶了一顆年深日久的櫸樹。
此時正值春季,新葉萌發,滿樹的綠意隨風輕搖,好似要沁入人的心裡來。
正屋裡很快就出來個樣貌端莊的大宮女,瞧年紀也不比於姑姑小多少,卻仍是姑娘打扮,她到姐妹二人麵前略蹲一蹲身:“奴婢撫雨,特來迎二位姑娘。”
秦芬心裡沒來由地起了些緊張,她也是見過皇帝和貴妃的人了,可那是作為親戚上門作客的,再如何也不會受苛責,現下要拜見的這位太妃娘娘,瞧行事做派,可不像個菩薩性子。
進得屋去,一位中年婦人端坐上首,秦芬粗粗一看,隻覺得這位太妃娘娘保養得宜,尚未來得及端詳,便隨秦貞娘插燭似的拜了下去:“臣女叩見容太妃娘娘。”
“免禮。”容太妃說了這兩個字,稍稍頓一頓,又道,“我家玄芾給秦四姑娘添麻煩了,我替他向秦四姑娘道個惱。”
這話說得謙和,就連秦芬也覺出厲害來,果然,秦貞娘才站穩的身子又拜了下去:“臣女如何敢當得這話,娘娘真是折煞我了。”
容太妃對秦貞娘的反應很滿意,麵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你們坐吧,這一大早就過來,可用過早飯了?”
秦芬坐在下首扮鵪鶉,由秦貞娘這嫡姐出麵應付。
秦貞娘到底是楊氏精心教養長大的,頭幾句還略帶著緊張,片刻過後便對答如流,頗有些不卑不亢的模樣。
昨日範離前來借人,容太妃聽說兒子和一個四品官的女兒扯上乾係,便軟硬兼施,想將事情抹去,這時見秦貞娘落落大方的,心裡倒真喜歡起來了,說話也愈發和氣:“多大年紀了?親事說的誰家?”
這事是秦貞娘心裡一根刺,然而當著貴人,她隻能裝作若無其事:“臣女十六了,現下……”
話尚未說完,便聽見於媽媽的欣喜的聲音響起:“王爺來了,哦,範大人也來了!”
容太妃連忙抬手止住了秦貞娘的話頭,竟站起身來,頗含期盼地向外走了兩步,一見祁王進門就笑了:“這一大早的,又帶著範離到母妃這裡,是想吃個什麼?”
此時容太妃一笑,眼尾便堆起了淡淡的紋路,秦芬這便瞧出來,這位貴人娘娘雖然保養得宜,年紀卻實在不輕了。
範離進得屋來,一眼就看見秦芬穿著身淺紫衣裳,正滿臉不自在地站在邊上看著容太妃母子兩個說笑,他輕輕咳一聲:“太妃娘娘,您有客在,我就不打擾了。”
容太妃嗔一句範離:“胡說,你和芾兒是什麼關係,在我這裡你用不著避讓。”說罷好似才想起來秦家兩姐妹在屋裡,回頭看了一眼,笑著點一點祁王:“你瞧秦四姑娘多有禮數,這一大早就來拜見了。”
秦芬見這母子倆親親熱熱,身上的雞皮疙瘩起得更高了,往常隻聽說容太妃產子不易,祁王對母妃孝心有加,如今看著,這母子倆的感情實在太深了些,若是誰當了這家的兒媳婦,可難做人得很。
秦貞娘自然也瞧出容太妃愛子,然而她已儘了禮數,旁的都與她無乾,便隻安安靜靜站在邊上不說話。橫豎她和秦芬都是用過早飯的,不用在這裡伺候貴人們用飯。
容太妃瞧見兒子,便也無暇搭理旁人了,回頭對姐妹倆微微頷首:“既兩位秦姑娘都用過早飯了,我也不相留,二位請自便吧。”
秦芬巴不得趕緊離了這古怪的地方,飛快地行個禮,隨著秦貞娘走出去了。
範離低頭想了想,便對容太妃道:“娘娘,我昨兒有瓶藥油還在秦姑娘處,這便去取來,不打攪你和王爺了。”
容太妃無可不可,應一聲便放範離走了。
範離出得門來一顧,見姐妹兩個手挽著手,說說笑笑地廂房走去,他快走幾步跟了上去,輕輕咳一聲。
他尚未說話,桃香便“哎呀”一聲猛地回頭:“誰呀!想嚇死人嗎!”待瞧清楚是範離,她連忙致歉:“對不住範大人,我不是有意無禮。”
範離知道這丫頭是秦芬身邊貼身服侍的,也不來計較,擺擺手道個無妨,又對秦芬拱一拱手:“秦姑娘,借一步說話。”
秦貞娘是何等機敏,這便聽出不對來。
外人一向稱秦芬作“秦五姑娘”,偏偏這範離隻叫她“秦姑娘”,好似滿眼裡隻瞧見這一位姓秦的姑娘似的。
她是盼著秦芬好的,雖心裡覺得好笑,當眾也不來挑這個字眼,隻說一句要賞桃花,便帶著碧璽走遠了。
秦芬站定了望一望範離的麵孔,見這年輕人眼下有淡淡的烏青,知道這是不曾睡好,思忖半晌,開口道:“範大人,小女昨日求你的事隻怕難辦,若是勉強,大人也不必放在心上。”
範離昨日回去盤算了一宿,正是謀劃這件事,聽了秦芬的話,不由得怪叫一聲:“你這是什麼話,我都想好法子了!誰說難辦的!不難辦,不難辦!我特地找你,就是說這事來著!”
他這急吼吼表功的模樣,好似平哥兒和安哥兒搶著炫耀大字,秦芬見了,不由得在心裡好笑,卻又怕惹惱這驕傲的年輕人,趕緊肅起麵容:“小女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