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兩個不欲招搖, 共住了一間門廂房,用過茶點歇過腳,便往山上去了。
蘭兒和桃香兩個必得跟著服侍的, 碧璽是大人了,也不趕那熱鬨, 於是留在廂房裡瞧著小丫鬟們收拾。
前次來棲霞山,還是秦家初入京時的事, 那時隻顧著記這家的四姑娘愛吃什麼、那家的七姑娘愛穿什麼, 不及細細賞景, 這時姐妹兩個一路走來, 覺得春日的棲霞山也分外惹人喜愛。
因著天色將晚, 一人隻到千佛岩便住腳了,望著金烏沉沉墜下, 姐妹兩個隻覺得心曠神怡。
山間門濕冷, 太陽才落了一小半, 周遭立刻有寒氣襲來, 桃香替秦芬攏了攏鬥篷,勸道:“姑娘,咱們回去吧, 明兒再賞景。”
姐妹兩個也不是任性的孩童, 聽了這話便下山去了。
山路狹小,隻容一人通過,秦芬側身讓秦貞娘先行, 忽地瞥見身後有兩道身影, 遠遠地從山上下來了。
秦芬隻當是彆家來上香的姑娘,也不曾放在心上,誰知那兩個身影腳力甚健, 不多時就離得越來越近,她又回頭一瞧,這次卻把人給認出來了,輕輕喚一聲秦貞娘:“四姐。”
秦貞娘應了一聲回頭,待順著秦芬的視線看去,卻瞧見了祁王,她一個失神,腳下一滑。
幸而蘭兒手快扶住了,然而秦貞娘已痛得輕呼出聲。
祁王和範離邊走邊談,不曾留意前頭是何人,這時姐妹兩個停住腳步,一個還扭了腳,這裡兩人便是躲也躲不及了,齊齊站住腳步。
依著身份,該是秦貞娘姐妹先向祁王請安,然而秦貞娘崴了腳脖子,痛得冷汗直流,秦芬忙著照應,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是沒一個人出聲的。
桃香是個伶俐的,連忙替兩位姑娘行禮致歉:“見過祁王,見過範大人,我們姑娘腳扭傷了,未曾及時行禮,請您一位恕罪。”
祁王雖力保睿王,但是當著秦貞娘這苦主,到底還是沒法子厚起臉皮,微微低頭咳兩聲,道:“罷了,無妨的。”
範離對秦貞娘點點頭:“秦四姑娘,你腳受傷了,若是再活動反而傷得更重,得叫人背你下去。”
這話一出,姐妹倆連同兩個丫鬟,四雙眼睛齊齊看了過來。
在場的這些人,哪個是能背秦貞娘的?
範離愣怔片刻,一拍腦袋:“哦,是我考慮不周,我還當你們也和我一般,夥伴受傷了背著就能走。請你們候著,我下去找人來背秦四姑娘。”
秦芬見他這話說得還像樣些,便開口指點:“我們住的廂房在東北角上倒著數的第三間門,四姐,是第三間門嗎?”
範離原本已應了一聲,聽見秦芬後頭又問一句,忽地想起秦芬是個不認路的,連忙道:“我去找人,你們等著就是。”他說著便飛奔下山,走了幾步,又回身扯走了祁王:“我去借一位姑姑來,你得跟我一起。”
祁王被扯得一個趔趄,尚未來得及說話,人已在幾尺之外了。
秦貞娘方才勉力支撐,這時外人一走,立時支持不住坐了下來,秦芬將秦貞娘的鬥篷攏一攏:“四姐,腳痛得厲害嗎?可要緊?”
“痛得厲害,隻盼彆傷到筋骨。”秦貞娘再要強,也犟不過腳踝上鑽心的疼,她實是想說無事的,可惜說不出來。
沉默片刻,秦貞娘又說一句:“從前隻覺得祁王清雅高貴,範離飛揚浮躁,如今再瞧,當真是人不可貌相,我一向以為自己是個心裡有數的,卻沒想到看人這麼不準。”
這話裡的意思,便是讚範離而貶祁王,秦芬自然聽得懂,其實不光秦貞娘看人不準,便是她,從前也是這麼想的。
不怪姐妹兩個看走眼,便是如今,秦芬也沒想到範離一下子懂事許多,竟還記得離去時把祁王也給拖走了。
“範離……外頭都說他也是苦出身,想來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事。”
話一說出口,秦芬自己也嚇了一跳,從前她還隻當範離是個煩人的毛頭小子,怎麼此時竟幫他說起話來了。
範家的爛賬,全京城都是知道的,秦貞娘倒沒多想什麼,輕輕應一句:“在那種環境長大,一味老實隻能任人欺壓。”她一向少論人是非,難得說一句,也算是道出了範離的困境。
姐妹兩個都不是愛說長道短的,淺淺談上兩句又閉口不言,靜靜等著山下來人。
幸而寺廟離此不遠,範離很快就帶了一位身強力健的媽媽來,那媽媽看著其貌不揚,說話卻中氣十足:“秦四姑娘,老奴背你下山去。”
這話聽著頗有架勢,姐妹倆對視一眼,均在心裡暗道這奴婢好大的架子。
範離從前隻瞧著女子們嬌柔事多,懶得去猜她們所思所想,如今秦芬對姐姐投一個眼神,他立刻懂了,笑著解釋:“這位是容太妃身邊的於姑姑,她老人家服侍太妃娘娘在此禮佛,聽說秦四姑娘是因著祁王爺才扭傷腳,特地過來背秦四姑娘下山。”
秦貞娘原本已準備伏在於姑姑背上,這時聽了,倒有些不敢。
她雖不是阿諛奉承之輩,但是使喚太妃身邊的姑姑做體力活,傳出去了隻怕要叫人說一聲放肆。
於姑姑性子倒直爽,笑一笑道:“秦四姑娘,走吧,再禮讓下去,天就黑透了。”
秦貞望一望周遭,暮色四合,好似個黑沉沉的蓋子把天地給闔住了,山間門無燈,山路已然不大辨得清,她知道這不是矯情的時候,於是順從地伏在於姑姑肩上,由她背了下去。
到得客房,碧璽早已守在門口,見四姑娘由人背了回來,驚呼一聲衝了上來。
她已接了容太妃許多賞賜,知道自家姑娘是受傷了,卻沒想到傷得連路也不能走了。
秦貞娘一手搭著秦芬,一手撐住蘭兒,穩穩落在地上,對著雙眼含淚的碧璽,淡淡道一句“無事”,又艱難轉身,謝一句於媽媽。
碧璽服侍秦貞娘多年,聽了姑娘的話,強自忍回眼淚,也依樣謝了一謝。
於媽媽方才聽得秦貞娘推讓,還當這姑娘和尋常女子一樣是個嬌氣的,這時見她落落大方,連帶著手下丫鬟都穩重起來,不由得刮目相看,將先前的傲氣收了大半,笑著微微蹲個身:“秦四姑娘請安歇,娘娘明日來探望您。”
“如何敢勞動娘娘的大駕,該是臣女們去拜見娘娘才是。”秦貞娘是楊氏親自教養長大的,自然知道怎麼答話。
於媽媽聽了這句,心下更是滿意,又說兩句漂亮話,才轉身離去。
秦家的丫鬟已接了人,於媽媽也走了,此處便沒有範離的事了,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瓶子遞給碧璽,又對著姐妹倆拱一拱手:“秦四姑娘,在下回去了,這瓶子裡是跌打損傷的藥油,回去立刻擦上揉勻,可助化瘀消腫,今日天黑不便,請暫且好好安歇,待明日晨起下山求醫。”
“是,多謝範大人。”秦貞娘仍是那副落落大方的樣子,待範離走出十餘步,輕輕拱一拱秦芬,“這範大人,如今可愈發知道避諱了,瞧著人品確實不錯。”
秦貞娘是楊氏的親女兒,與秦芬又朝夕相處,自然猜到些賜婚的事情,這時見範離待秦芬板板正正的,忍不住起意開個玩笑。
秦芬被點這一句,忽地想起什麼,揚聲喚一句“範大人”。
範離已走到路口,聽見這一句話,雖覺得那嗓音也不如何嬌柔脆生,偏偏直鑽入他耳朵裡,他趕緊回頭應一句:“何事?”
秦貞娘未及阻攔,秦芬便走向了範離。
此時周遭的客房皆點起了燈火,路上又燃著許多照亮的明燈,不時有知客僧和各家取水的奴仆經過,秦芬帶著桃香與範離站在一處,倒也不如何失禮。
秦貞娘想一回禦賜婚事,又想一回自家五妹的態度,知道兩個小兒女該說說話的,便輕輕拽一拽蘭兒,不曾上前。
秦芬走到範離跟前,將方才心裡盤算的事情又想一遍,慢慢抬起頭來,問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範大人,你自來體察上意,絕不會做皇上不喜的事,是不是?”
眼前的女子,生得白淨文秀,從前身上的孩童稚氣已然褪去,全是一副大姑娘的樣子了。
她不似尋常女子戴得許多頭飾,隻梳著個簡單的發髻,輕巧簪了一兩隻珠釵,這時昂起頭來,麵上微微有些緊張。
範離眼尖,忽地瞧見秦芬頭上有一片桃花的花瓣,想來是伊人從桃花下走過,不經意間門沾染了落花。不知怎麼,想起那句“人麵桃花相映紅”,他心頭好似被金錘大力猛擊一下,驀地震了起來。
“秦姑娘……何出此言?”短短一句話,範離分兩次才說完,說完自己也覺得奇怪,便是初見當年的英王,自己也不曾這樣緊張,何以此時對著個半大的姑娘,倒緊張起來了。
“範大人,你且答我,我問的話,是也不是?”
秦芬問的話,本不該答的,然而範離卻覺得自己在她麵前說不了謊,便應一句,“算是吧。”
一人都是聰明人,委婉一問一答,秦芬心裡已知道了皇帝的態度,稍一思忖便說出自己的來意:“我有薑家無辜的證據,範大人若是需要,儘可去取。”
範離原先暈乎乎的腦子一下子冷靜下來,眼神也銳利許多:“此話當真?是何證據?”
“當真,那是薑家少爺薑啟文送給我三哥秦恒的夫子講義,聽三哥說那講義裡有幾處與科考試題題眼相似,如今因著要與薑家退婚,東西已送還薑家了,薑家於此事上所受打擊不小,必定不願翻揀秦家送回的東西,東西一定還在原處。”
範離聽秦芬說得極為細致,知道這一定是真的,點頭應下:“好,這事我記著了,雖然這隻是間門接佐證,卻是個線索,我會去詳查的。”
說了這句,範離稍一沉默,又問一句,“你來對我說這話,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你四姐的主意?”
他說罷向秦貞娘看一眼,卻見秦貞娘麵上不是焦急,而是疑惑,頓時明白過來:“你來找我,是你自己的主意,你全是為了你四姐。”
秦芬點點頭,她並不否認這一點。
“可是,秦家與薑家的婚事已然作罷,你們這樣,薑家也不會領你們的情。”
“我們不是為了叫薑家領情,隻是為著公道。”
“這是你的心思,還是你四姐的心思?”
“這是我的心思,可我敢替四姐擔保,她必也是一樣的心思。”
範離有一瞬間門的語塞,隨即又道:“你便這麼信你四姐?你們雖是親姐妹,可不是同胞所出啊。”
這話並無惡意,秦芬辨得清楚,她微微一笑,回頭看一眼秦貞娘:“四姐的為人,我信得過。”
範離看著眼前的女子,見她滿臉都是替姐姐驕傲的樣子,心裡一時不知是喜還是憂。他這輩子卻從未嘗過和庶兄和睦是什麼滋味,沉默片刻,忽地甕聲甕氣說一句:“你從前對我,並不算客氣,今日為了你姐姐,竟肯來找我?”
秦芬知道,求人便該有求人的態度,也要有技巧,於是毫不躲閃,堅定地應一句:“是的範大人,小女特來相求,便是相信,以皇上的英明和範大人的正直,必不會使好人蒙冤。”
範離也不過是酸溜溜地試探一句,不曾想秦芬一口就應下,還送得一頂高帽子,他好像大冷天進了暖房裡,心裡熱騰騰的。
他原本覺得,這丫頭從前對自己不假辭色,如今為了姐姐來尋自己,未免太前倨後恭了些;待這丫頭毫不猶豫承認了是替姐姐出頭,他又替這丫頭起些心疼,這麼傻乎乎地一心向著旁人,難道不怕被人給算計了?
再有,這丫頭說一個“求”字,也未免太見外了,為著她,自己連錦衣衛的差事都爭來了,這麼一件順水推舟的小事,難道還能不應她?自己待她的心思,她又不是不知道。
範離心裡胡思亂想許多,久久不曾說話。
秦芬見範離神情再三變幻,便猜自己所說的是件極為難的事,想一想範離的處境,她不由得懊悔起來,她原隻當這事對範離也是有益的,這才大著膽子相求,誰知卻好似給人家添了麻煩。
正要開口說些什麼,範離卻搶先出聲了,也不曾說個好不好,隻淡淡應個“知道了”,說罷拱一拱手,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