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在宮裡一住好幾日, 哪怕是昭貴妃再想留,也留不住了,秦珮成親的日子就在眼前, 楊氏這主母不在家可不成樣子。
於是這日留了午飯, 讓小太監們搬了滿滿一車的賞賜, 好生送了楊氏回秦家。
楊氏到家時, 已近傍晚, 眾人聽見主母歸家,一陣忙亂。
秦芬在屋裡聽見外頭丫頭婆子們奔走,叫了桃香問一聲, 桃香道太太回家了, 婆子們來給四姑娘回話呢, 秦芬理理衣裳:“走吧, 去給太太問安, 再差個人去六姑娘那裡提點一聲。”
到了上房,卻見徐姨娘和青萍也在門口, 那青萍自來是個悶不吭聲的性子,這時見了秦芬,卻熱情地打個招呼。
秦芬掃過一眼便知道,青萍大約是今日受了徐姨娘提點, 才知道出門請安, 這時對著她便熱情起來了。
她知道青萍也是個可憐人,被楊氏硬推到了男人跟前, 又夾在主母和主君中間許久,如今在內宅不受主君寵愛,主母也不想看見她,除了重大節日, 都隻縮著不出門。
這時秦芬也無意對青萍擺臉色,衝她微笑著頷首,領著桃香進門去了。
進屋後楊氏卻不在外間,小丫頭見秦芬進屋,對裡屋指一指,口型說了個“累了”,秦芬腳步不停,往內室去了。
楊氏靠在床上,秦貞娘已坐在床邊,秦芬上去請個安,借機打量一眼。
前幾年家中事多,楊氏也比秦芬才來此地時顯得操勞,然而卻都比不上進宮這幾日老得厲害。
從前的楊氏,還可說一句雍容動人,此時卻隻勉強稱得上風韻猶存了。
見秦芬來了,楊氏對她微微點一點頭,尚未來得及說什麼,秦珮便好似一隻聒噪的小鳥飛進屋來:“太太回來了!給太太請安!”
楊氏也是一樣地點頭應了,秦珮認認真真地將楊氏看了幾眼,一板一眼地道:“太太看著可累壞了。”
這話傳出去,準要叫人拿住話柄,楊氏這做姑母的進宮看侄女,且這侄女還是榮寵萬千的貴妃娘娘,有什麼可累的?
可是越是如此,越能顯出秦珮一心為了楊氏,哪怕是有些討巧的嫌疑,旁人也不會和她較這個真,秦貞娘隻含笑嗔她一句:“你這張嘴呀,話也忒多。”
不一時平哥兒安哥兒兩個就衝了進來,兩個人齊齊撲到床邊,一個賽一個地聲高:“娘!我可想你了!”“娘!我比哥哥想你多!”
楊氏原先憔悴的臉上忽然煥發出光彩,又有了往日的容光:“好孩子,娘在宮裡也想你們呢。”
平哥兒在楊氏手邊,她便順手撫了撫平哥兒的腦袋,安哥兒見了頓時不滿:“娘!我也要!”
楊氏臉上笑容更盛,將安哥兒的腦袋也摩挲兩下:“好,我們安哥兒也有!娘怎麼會落下你!”
平哥兒見了,也叫嚷起來:“娘,怎麼他有兩下,我隻有一下?”
楊氏哭笑不得,給平哥兒頭上也多一下:“好好好,兩人都是兩下,誰都不少,這可行了吧?”
小哥兒兩個這才滿意,又追著楊氏問晚上吃什麼。
楊氏被吵得頭都大了,連忙搖手:“娘才回家來,哪知道晚上吃什麼?你們問四姐!”
皇宮裡處處安靜守禮,可是卻遠比不上這兩個孩子叫楊氏舒心,這時孩子們一吵,楊氏臉上故意顯出煩惱的樣子,眼神中卻閃著熠熠的光彩。
秦芬站在邊上,微笑地看著兩個孩子小心翼翼地去問秦貞娘,兩個孩子都知道,四姐是比娘說話還厲害的,對著四姐,要規矩些。
秦貞娘看一眼娘親,再看看兩個弟弟,故意沉思片刻:“今天娘回家了,是大喜事,叫廚房再做個酥油泡螺來吃,怎麼樣?”
這道菜還是在柯家婚宴上吃過,雖不算奢靡,卻很費功夫,秦家一向是不做的,這時聽了秦貞娘的話,兩個孩子又蹦又跳,拍著巴掌誇秦貞娘好。
秦珮見兩個弟弟一副拍馬屁的樣子,衝著他們刮刮臉:“羞羞羞!”
這裡笑笑鬨鬨,外頭守門的小丫頭拔高聲音說一聲“老爺回來了”,屋裡立時靜了下來。
如今這秦覽和楊氏兩個,家常就要拌幾句嘴的,秦貞娘起先還擔心家中不寧,誰知父母兩個,今日講話高聲大氣了,明日便能坐在一起和和氣氣商議事情,她提心吊膽許久,也懶得管了,她這親生女兒都是如此,旁人自然不必說了。
秦覽聽見楊氏回府,連官服也來不及換下,急急趕到了上房。
這時兒女們整整齊齊行了禮,秦覽隻隨意揮揮手,一屁股坐在楊氏邊上,將妻子端詳兩眼:“洪太監如今管了內府供奉局,才給了我一些好燕窩,明兒就叫廚房燉上燕窩來,給你好生補一補,”
楊氏微微一笑:“好,借老爺的光,我也享享福。”
聽了這一句,秦覽倒奇了,他是知道自家夫人的,向來端方要強,哪怕是從前自己納妾,她也不曾折了腰下來討自己歡心,何以今日說話這樣順著自己。
他想一想宮中的貴妃娘娘,又想一想舅兄,再想一想自身隻一個四品官職,知道這些年終究是自己虧欠楊氏的多,對楊氏又深深看一眼,慢慢地道:“夫人這些年,也當真辛苦啦。”
秦貞娘聽了這話,便招手叫弟妹們出去。
楊氏沒嗔秦覽矯情,反倒又順嘴應了一句:“老爺這些年也不容易,一家子人相互攙扶著過,誰又比誰多享福了?”
這話絕不像楊氏會說的話,除了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其他女孩都察覺出來了。
秦貞娘都走到明間了,還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內室,然而兩層珠簾搖曳,她除了父母對坐的身影,竟是什麼都看不見。
楊氏今日既溫柔又體貼,秦覽簡直都要不認識她了,原先準備了一肚子話問的,這時也不好意思急著問了,隻輕輕咳嗽一聲:“夫人累了,叫人把飯送進房來吃吧,徐姨娘她們在外頭,叫她們來服侍你。”
楊氏今日頭一次搖了頭:“隻叫徐姨娘進來就是了。”
入宮去,見陪著昭貴妃和皇帝用了幾頓飯,楊氏才知道自家侄女為何那樣討皇帝的歡心。
皇帝讚她,她不卑不亢,還能順著捧一把皇帝,叫皇帝通體舒泰;皇帝有正事同她講,她既不過分急迫也不過分冷淡,那份恰到好處的關心,就是自己這姑母看了,也覺得動容。
楊氏在宮裡閒了便想著家裡,想著想著,也會偶爾想一想自己與丈夫這些年的恩恩怨怨。
她知道這輩子是與這男人捆在一起了,從前瞧這男人負心薄情的的,現下與侄女比著一看,自己也並非毫無錯處。
然而,楊氏改了性子,卻不代表她願意自揭短處,青萍到底是夫婦倆的一塊傷疤,她也不會主動提起,這時聽見,自然就繞過去了。
秦覽早不寵愛青萍了,這時也沒有替青萍叫屈的意思,出門叫了小丫頭傳徐姨娘進去服侍太太,自家往西邊陪著孩子們用飯了。
這頓飯,倒是數年來一家子吃得最和氣的一頓飯。
秦貞娘原已懶得管父母的閒事了,今日又操心起來,匆匆吃完晚飯便催著弟妹們離開。
她已是急的了,秦覽比她還急,這時聽見秦貞娘說個“飽”字,他先扔下筷子,去楊氏屋裡了。
平哥兒和安哥兒還不曾吃飽,然而四姐今日特地許他們吃了酥油泡螺,便也乖順許多,出門時平哥兒還與秦貞娘討價還價:“四姐,我還沒吃飽,能不能再叫點心的?”
秦貞娘收回心神瞪了弟弟一眼,想一想兩個孩子確實不曾來得及吃飽,便許了一人一碗麵,又去叮囑茶花:“瞧著兩個哥兒,一人隻許吃一小碗,多了沒有,若是積食了,一旬不準吃零嘴!”
小哥兒倆一邊一個,抱得秦貞娘邁不開腿,都討好地拍著胸脯作保證,便是這時,徐姨娘出來了,安哥兒頓一頓,喚一聲“姨娘”,平哥兒抬起頭,也脆生生喚了句“徐姨娘”。
安哥兒原是有些愣怔的,聽見哥哥也叫人,頓時又笑了,與哥哥一起鬆開了四姐。
如今兩個孩子漸漸長大,便瞧出生得全然不一樣,楊氏也並沒刻意把安哥兒養得不認生母,於是安哥兒也隱約知道了,自己是姨娘生的,和哥哥不是一個娘胎出來的。
安哥兒曾問過茶花,自己是姨娘生的,和哥哥到底有什麼不一樣,茶花卻說,都是一樣的,穿的衣裳,吃的飯食,念的書本,就連三哥給的小人書,也是一人一份的。
原先安哥兒將信將疑的,這時見了,卻再不疑心了。
徐姨娘對著幾位少主子微微蹲一蹲身,向著秦貞娘說話:“四姑娘,太太用完飯,已歇著了。”太太實是沒用完飯的,然而主君都進去了,徐姨娘哪裡會沒眼色地賴著不走。
秦貞娘微微頷首,喚過紫晶吩咐:“在上房給徐姨娘擺個小桌,吃完飯再回去。”徐姨娘知道這是了不起的大恩德,連聲謝過。
做少主子的沒有候著姨娘用飯的道理,秦貞娘吩咐了這麼一句,便領著弟妹們出去了。
秦芬想著自己多日不曾出門,隻怕徐姨娘擔心得很,於是走近徐姨娘說了句“我一切都好,姨娘不用擔心”,又握一握徐姨娘的手,這才走出門去。
出得門來,兩個小的牽著手蹦蹦跳跳走了,三個姐妹安安靜靜一路走著,走了片刻,秦珮忽地冒出一句:“太太這次進宮,可真是辛苦了,原來皇宮裡那樣累人呢。”
秦芬笑著搖搖頭:“你這丫頭,方才四姐說你話多,你怎麼不往心裡去?這樣的話,哪能拿出來說?皇宮是這天底下最富麗堂皇的地方,應當是最舒心最好過的,怎麼會累人?”
秦珮連忙伸手掩口:“是我說錯了。”
秦貞娘見秦珮還肯受教,便多說一句:“皇宮裡,累心不累人,其實到哪兒都一樣,隻看各人怎麼過了。”
秦珮點點頭,看著似懂非懂的,又走幾步,道:“五姐,天還是這麼熱,你那裡的甘草桃肉和鹽漬青梅好吃,我想討一些去。”
這種小事秦芬自然應下,攜著秦珮進了自己屋子,吩咐桃香:“除開六姑娘說的這兩樣,其他的也揀爽口的裝一些。”
秦珮笑嘻嘻地拉著秦芬的手搖一搖:“五姐,你真好。”說著便對綾兒努嘴:“還不快去幫著桃香,當真要人家包好了送在你手裡不成?”
等著桃香包蜜餞,姐妹兩個便對坐著說些家常,蒲草周到,早端上茶水和點心來,見姑娘們有私房話,又知趣地退了下去。
秦珮啜了一口花茶便放下,垂首半天,忽地說個不相乾的人:“我今日在上房看見青姨娘了。”
秦芬也瞧見青萍了,這時不以為怪,點頭附和一句:“她如今出門少,隻逢年過節去給太太請個安。”
秦珮將衣帶繞在手指上又解下,好似下了大決心一樣,輕聲道:“五姐,你說我出門那日,能不能叫商姨娘也出來看一看的?”
秦芬正喝茶呢,聽見這一句,嗆得咳嗽起來。
秦珮趕緊上來替她拍背,飛快地道:“我不是說叫她坐在堂上觀禮!她那麼個樣子,也不能見人的,我隻是想叫她遠遠看一眼就成!”
不待秦芬回答,秦珮又輕聲說一句:“我知道商姨娘……隻怕沒多少日子了,我隻想叫她臨走前,看看我。”
說到這裡,秦珮停住了替秦芬拍背的手,走到邊上對著蠟燭出神:“商姨娘待我有生恩,可是太太待我有養恩,這事我不好去求四姐,隻能來求五姐,還望五姐成全。”